這裡是前身戰國史專欄X戦国史コラム的日本史專欄,是《日本戰國織豐時代史》與《明智光秀與本能寺之變》的作者.胡煒權,與他的「日本史專欄」團隊的官方部落格,為所有對日本戰國史與日本史有興趣的華語圈朋友講解戰國和日本史的人和事。
2018年1月12日 星期五
—「榮譽的切腹」—兩名戰國武士「死中求義」
從前曾經提到日本武士的「切腹」(hara-kiri)。切腹是基於日本傳統的道德觀念而形成的行為,一般認為那是源於日本武士為了承擔責任而自殺的表現,但其實並不是這樣。
首先,切腹的起源眾說紛紜。最早的切腹行為大概可追溯到公元11世紀,即平安時代。當時切腹的用意是什麽並不清楚,因為沒有任何資料可以佐證。不過,當時切腹比較像是一個帶有宗教意義的儀式,因為初時的切腹還沒有跟介錯(讓從者在切腹後斬其首級)連結在一起,可以說切腹這行為仍然在發展之中。
事實上,初期的切腹只是死刑的一種,並沒有榮譽可言,後來發展出來的切腹性質可大致分為以下幾種:
1、在戰場上的切腹。
因為兵敗後無法逃離又不堪被俘,於是選擇在戰場自殺,但除了切腹外,刎頸也是常見的手法。
2、因為犯錯而被判處切腹。
這種情況原本並沒有特殊的含意,但在江戶時代由於重視武士的節操及榮譽,於是對切腹進行升華,並將切腹升格為保全家族個人榮譽名聲的死刑,一般的武士犯錯會斬首或其他刑罰。
3、作為詛咒的一種方法。
古代的日本人對於自身及家族的榮譽看得很重,也因此非常小氣和記恨,而且以死相迫也是平常事。一旦遭遇難以忍受的冤屈及傷害面子的事情時,除了申訴外,還會以切腹以示不滿。只要知道申訴失敗時,要麽服從,然後被嘲笑一輩子;要麽就選擇切腹自殺,並在死前留下要對手賠罪的要求。
在當時人的觀念來說,這種以死相逼的行為是十分可怕的,他們也相信如果沒有滿足含冤而死的人的要求,他們便會化身怨靈,帶來疫病及災難。
4、殉主而死。
室町戰國時代的日本武士有時會為了表示對主君的忠心,會在主君死後一同自殺相隨,到九泉下繼續侍奉主君。這些選擇自殺殉主的人原本都會被人們景仰。但由於這種風氣事實上就是對主君個人感情的流露,一旦出現大量家臣仿效,則會對家臣團及下一任主君帶來壓力及人才雕零的危機。因此到了江戶時代,為殉主而切腹的人及其家族都會被追究責任。
以上的各種理由大多在戰國時代成型,但當中不屬於以上之列的特別例子,當數天正8年正月的三木之戰的別所長治(Bessho Nagaharu)天正9年10月,因幡國鳥取城將吉川經家(Kikkawa Tsuneie)以及翌天正10年6月高松城之戰的清水宗治(Shimizu Muneharu)三人的切腹,無獨有偶他們都是在面對當時還是織田家將領羽柴秀吉的攻擊,在彈盡糧絕的絕境下以自殺謝罪為條件,換取城兵上下的活命。換言之,與上述第一點稍為不同的是,雖然事實上是戰敗,但並非怕身首被敵人奪去受辱而自殺,而是積極地以自己性命換取有利的停戰條件。
這種情況即使在戰國時代也十分罕見,因為絕大多數的同類情況,大多是開城投降,或者讓出城池,城將(主)撤出戰鬥,又或者戰至最後,與城共存退。
然而,上述三人的情況卻偶然地都因為秀吉的戰略戰術而促成,及後別所長治、吉川經家及清水宗治三人的事績受惠於各種《太閤記》、吉川藩的《陰德太平記》等影響,成為江戶中後期其中一個渲染武士「殺身成仁」、「從容就義」、「滅私奉公」的典型教材。也有學者認為,這種美化與粉飾後來成為二戰期間日軍的「神風特擊隊」的精神支柱。
那麼,究竟選擇以一己之死以救兵士百姓的人本身是怎麼想的呢?三者之間又是否完全同質同類呢?以下我們舉出別所長治及吉川經家的例子。
別所長治因為當初背叛信長,與本願寺,毛利聯手,遭到秀吉兩年多的圍攻,最終面臨斷水斷糧斷援的困境,於是通過秀吉向背後的的織田信長提議要殺身成仁,以命換命。長治與願意一起切腹換命的家臣一起寫信給信長說:
「事已至此,若為我們盡忠至誠的臣民都要為我們而被殺的話,實在太過可憐,我們於心不忍,也絕非我們的本意。如果閣下以一念之仁拯救他們的性命,我們三人願意切腹以換取閣下的憐憫,絕無異念」
秀吉作為代表知道長治等人的意向後,十分感慨,表示願意向信長傳達三人的想法。不過,這只是長治三人為了解困而想出的方法,並不代表所有人都同意,家臣之一的別所吉親以不能受辱為由,反對交出長治等人的首級,最終在城內反被殺害。
這足證以自殺換償還不是一種武士思想上的通念,加上站在織田陣營的角度而言,長治本來就因為倒戈在前,本已有罪,他的行為本身雖說是悲壯,但對於信長來說也帶有認罪自裁的含意,並不是完全潔白無瑕的犧牲。
那麼吉川經家的情況又怎麼樣呢?同樣面對秀吉的圍攻,同樣是斷水斷糧斷援,經家同樣選擇了以城將的身份,向秀吉提出了以一命救萬命的要求。雖然史料上沒有任何說明,但經家之舉也很有可能是受到了前一年別所長治的行為所啟發,認為秀吉或許會接受這種停戰要求,於是才主動向秀吉提議的。
得到秀吉答應後,經家便向自己父親、兒子和主君吉川元春、元長、廣家三父子報告情況,也就是自己的遺言狀。當中,寫給主君的書信中,經家說:
「能夠在織田-毛利對決這種國家大戰中,可以以切腹作一個了結,實在是作為武士的最高榮譽,至今絲毫沒有忘記多年來主公對我等的賞識」
另一方面,對生父吉川經安以及遺兒們,經家在遺書上說:
「秀吉進攻我城以來二百餘日,我等一直死守,如今軍糧已絕,事已至此,我作為城將,已經決定以一人切腹,救助城中士兵性命。能夠有這種機遇成就此舉,足以成為我吉川一門今後的榮譽」
從以上經家的真心話,我們可以這樣分析,他選擇犧牲既是為了救出陷入地獄般困境的城兵,同時他所謂的「一門榮譽」指的不是切腹犧牲而已,更準確的說是「以犧牲換得大量人員生存的機會」。這種大仁大義、為上者的美德便是通過自己切腹來成就,換言之,對經家而言,他是給自己的犧牲賦與了多一種價值和意義。
所以,不論經家這樣的想法是否只是一種自我陶醉或自我安慰,他主動提議下也得到了敵我雙方的同意,獲得了相互尊重。這跟前面提到的別所長治本身帶著些「倒戈反叛」的負面因素去「認罪」自殺求饒不太相同,也跟後來清水宗治被要求切腹來結束圍城之困也不盡相同。
然而,這種的自我實現所達成的「榮譽的切腹」在後來也幾近成為絕響,究其原因之一是如上述所說,經家的提議要成真還必須得到敵方的秀吉認可並確約才能成立,換句話說,沒有秀吉的成人之美,經家想要光榮犧牲也只能是一廂情願。與其相反的例子如差不多時候發生的第二次高天神城之戰,城方雖說沒有像經家那樣殺身成仁,但也願意出降換取保命,但卻得不到信長及家康的認可,最終也只能玉碎。
可見,經家的例子還是比較特殊,也因此能流芳百世,但我們卻不能忘記秀吉在這裡的作用,可以說,「榮譽的切腹」在一定程度上是假手於秀吉的成全,秀吉獨有的「識英雄重英雄」的「為敵之道」或許就是成就他的物資戰背後另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也是他能成功統一天下的一個隱然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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