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25日 星期二

「伊達對相馬」與南陸奧的戰國—重讀恩怨關係史


 

不少人都知道伊達家在戰國時代的南奧羽地區戰亂的「風眼」之一。其中一個「老對手」便是東南方的「鄰居」奧州相馬家(關東下總國還有一支「總州相馬家」,屬於奧州相馬家的宗家。為了與之分別,以下的「相馬家」都是指「奧州相馬家」)。下面我們會談到,伊達家與相馬家在戰國時代中期成為姻親,到了後期變成了宿敵,而且將仇恨帶進江戶時代,可謂另類的「與時俱進」。

追溯歷史,相馬家與伊達家雖說都在鎌倉時代末,於陸奧南部起家,但兩家本來就距離甚遠,沒有任何瓜葛。但到了室町時代的時候,一直處於無政府狀態的奧羽南部裡出現了伊達家這個新星。他們利用與室町幕府的關係為後盾,漸漸在仙道中北部(今日的福島縣桑折町、伊達市一帶)向四方八面擴大影響力。至於同時代的相馬家也緩慢地向北方發展,最終兩家在戰國初期(1490-1510年代)在伊具郡和宇多郡一帶開始碰頭。

不過,那時候的兩家還是以伊達家的優勢尤為明顯。到了室町時代後期,伊達家在奧羽南部的威勢幾可與當地最高地位的「奧州探題」大崎家鼎足而立。即使如此,伊達家真正起飛的還是到了十四代伊達稙宗的時代。稙宗在內政上整備家臣秩序,還導入了徵收田稅的帳冊以及統制家臣與領主的家法《塵芥集》,對外則成功跟室町幕府保持良好關係,獲幕府承認為奧羽南部其中一個代表勢力,其中一個重要的成果就是官拜屬於當地最高官職-左京大夫了。

不少讀者或會覺得那時候的官位沒有什麼意義,但其實在戰國初期,室町幕府體制的記憶依然深刻時,索得官位、改變官位所代表的意義依然能刺激不少上層領主的神經。而在相對保守的奧州,稙宗這個大突破更是巨大的。起碼自以為跟伊達家差不多勢力的岩城家和白河家聽聞此事後,便立即強烈要求幕府給予同等待遇,足見稙宗的登場已經在奧州南部的政治地平上陸續捲起浪花。

相比「越來越精彩」的伊達家,相馬家在當時也在努力擴張中,但客觀條件的限制下,其成果和幅度當然遠不如伊達家了。所謂的客觀條件就是指地理地形的局限,攤開地圖,相馬家發跡的雙葉、標葉和行方三郡位於現在福島縣的東面海岸。西面是由南至岩城,北至亙理的狹長山脈,對於相馬家來說,儼如一幅橫牆,相馬家只能通過狹窄的山谷通道,到達西面的仙道盆地;或者到達北面山勢較平緩的宇多、伊具地方突破,又或者一路沿海岸南下,到達奧州的東南端—岩城郡。換言之,地形的影響下,相馬家的發展順理成章地朝南北兩方挺進了。在1530年代為止,相馬家在東面海岸的中北部已經屬於代表性的勢力

不過,這裡又存在問題。首先,南端盡頭的岩城郡便有當時(1530-40年代)還是十分強勢的岩城家。岩城家當時在北關東的東北隅至南奧州的東南端一帶有一定的影響力,與正南部的白河家成為那裡的代表勢力。在岩城家保持強勢之下,當時相馬家要向南發展的話,無疑是自找麻煩,因此便剩下了北面的伊具、宇多兩郡。那時候這兩地除了日漸東來的伊達家之外,便沒有能凌駕相馬家的對手。相馬家唯一要擔心的,一個是自家陣腳不要亂,二是處理與伊達家的關係。



關於前者,經過相馬高胤至顯胤三代的努力,相馬家的家臣統制取得不錯的進步。那麼,問題就剩下與伊達的關係了。不過,對相馬家來說,幸好同時代的伊達稙宗重外交多於武威,對於窮兵黷武沒有大的興趣,反而希望通過大規模的聯姻,在中、南奧羽建立一個大的的聯盟,聯盟的盟主當然便是伊達家了。

因此,稙宗面對東南端的新鄰居相馬家,很早便拋出了橄欖枝,讓自己的長女嫁到相馬家,當新當家相馬顯胤的正室。就這樣,相馬家便成為了「南奧羽共榮圈」裡的其中一員。不過,很快這個共榮圈便成為了相馬家與伊達家累世不兩立的根源。

天文十年(1541),伊達稙宗與長子晴宗因為政治外交方針鬧起不和,使伊達天文大亂爆發,所有跟伊達家有姻親關係的領主全數捲入其中。原本稙宗想通過聯婚來減緩各領主的糾紛,必要時由「大媒人」「聯盟主」伊達家出面處理。不過,現在卻是這個「大媒人」「聯盟主」自己出亂子,反過來招致各「姻親」分裂成兩派。

對於相馬顯胤來說,支持岳父是正常不過的,而且在相馬家領地西面的懸田俊宗也是稙宗女婿,哨相馬家同樣堅定支持稙宗,但事情卻沒有那麼簡單。相馬南方的岩城家因為嫁了女兒給伊達晴宗,自然是晴宗派了,因此,相馬家即使想出兵幫助稙宗,也必須防範南方的岩城家。這種錯綜複雜的關係在天文大亂過去後就陸續浮出水面。

說到這,不少書或後來江戶時代的相馬藩都強調了天文之亂才是日後伊達與相馬為仇的根本原因,相馬藩更將此作為自己與伊達家(仙台藩)不和的精神糧食。但是要留意的是,隨著天文大亂的平息,伊達稙宗敗北退隱,表面上看似是兒子(伊達晴宗)與姐夫(相馬顯胤)之間的對立將萬劫不復,但事實上在接下來的晴宗時代,以及再之後的輝宗時代初期,伊達與相馬之間並沒有直接的對立,因為中間夾著一個伊達家更恨入骨的領主,就是上面提到,跟相馬家一樣是稙宗女婿的懸田俊宗。

對於伊達晴宗政權來說,懸田家不僅在天文大亂之後堅持不服從取得勝利的晴宗政權,繼續在伊達家領地的東端,即相馬與伊達之間的地帶攪局,而且,作為伊達家的分家,懸田家想藉著天文大亂的機會獨立出去的動作已然明顯。這對於要鞏固人心的晴宗政權來說更是不能相容。因此,當時的伊達晴宗雖然選擇休養生息,放棄父親時代太張揚的路線,但唯獨對處理懸田家一事死咬不放。

這對於相馬家來說,表面上看似沒有即時的壓力,但由於相馬顯胤之子盛胤的正室是俊宗的姐妹。對於相馬家來說,懸田家的存亡不僅是唇亡齒寒的問題,更是血親骨肉的存亡問題。終於到了一五五四年,懸田家果真滅亡之後,不少不肯投向伊達家的懸田家臣便順理成章地投靠了相馬家,在情在義在理上,相馬家已經難以不跟伊達晴宗交惡。



還有一個因素,就是上面提到的岩城家。作為晴宗的岳父,又收養了晴宗的長子當自家的繼承人,岩城家在當時是不二的晴宗派。加上曖昧的鄰居關係,自然也跟相馬家處於猜忌、疑神疑鬼的狀態。換言之,相馬家在西、南兩面都受到了不少的壓力,這些實際的利害關係,早已不能用「天文大亂」的遺恨來說明,也不能只把問題矮化為伊達、相馬兩家的瓜葛來輕易處理。當時,南奧地區的糾紛早已借天文大亂紛紛表面化,誰對誰錯、誰主誰客早已難分難解了。

而,將目光回到伊達.相馬兩家身上的話,即使對立是多方多角度加堆而成的,但在1560年代為止都還是壓在水底下,直到引起這一切的源頭.伊達稙宗在一五六五年於東部邊境的丸森城老死後,強壓的壓力鍋終於還是要炸開了。不過,翻鍋的不是伊達晴宗,因為他在父親死去的同一年,以曾忤逆父親而引責,退出了一線政壇,將位置讓給了兒子輝宗。

晴宗自己則帶上了弟弟伊達實元,到伊達家與相馬家邊境地區的杉目城隱居,兼且在那裡戍邊。這動作既是接收明顯是擔心稙宗死後,與相馬家的矛盾將一觸即發。同時晴宗也算是自行承擔上了懸田家滅亡後的爛攤子。果然,稙宗不在後,懸田家的女婿兼稙宗的外孫相馬盛胤便隨即帶著兒子相馬義胤入侵了伊達家的東部邊境伊具郡,正式展開了兩家接近半世紀的交惡時期。

在目前的史料來說,我們雖然證明不了伊達家挑起了這場戰事,但當晴宗以引退為名,自己選擇去東境守邊,已然意味著對相馬家帶來了無比的壓力。加上成為新當家的伊達輝宗又是極想有作為的青年人,他上任後不足數年便有一連串內政外交的動作,如在1566年跟南方會津蘆名家結下平等盟約,接著在1571年肅清了老父晴宗的重臣中野父子,確立了當家的權力,另外又在1574年又介入了北邊最上家的內亂,這些都足以顯示輝宗絕對不甘於做一個守成當家,而是想大展拳腳,將伊達家提回到昔日主動與各家爭鋒的狀態。

面對這樣的伊達新當家,相馬家侵襲東部邊境的行動,自然對輝宗來說是一個重大的威脅,而跟伊達不和的勢力也當然會將相馬家當作牽制伊達輝宗的存在。被肅清的前老臣中野父子逃到相馬,最上義光也在那時候與相馬盛胤結下遠交近攻的外交關係。加上了這一層的利害關係和外交關係後,相馬與伊達之間的問題已上昇到一個地緣政治的博奕上。

正所謂沒有最複雜,只有更複雜,1560年代後期開始,奧州南部的情勢讓這情況更加複雜。那時候佐竹義重銳意北上,取代了轉弱的岩城家,又「霸凌」了同樣衰弱化的白河家,與剛跟伊達講和的蘆名盛氏在南部展開了新的對局。佐竹義重與蘆名盛氏的對局影響到夾在兩家中間的田村、二階堂、鹽松等中小勢力,間接影響到在他們旁邊的相馬家。



同時,與蘆名家結盟的伊達家一方面調停佐竹、蘆名的對立,一方面將魔爪伸向了相馬家北方的亘理郡、刈田郡和宮城郡(全都在今日宮城縣的南部地區),前者的領主亘理家在輝宗時代完全成為了伊達家在當地的先鋒,對相馬家北境構成壓力。至於宮城郡,伊達輝宗安置了弟伊達政景入主那裡的名族留守家,另一個弟弟伊達盛重也被安排入主同郡的國分家。

這樣一來,輝宗用了不足十年時間,完全使相馬家北邊外圍都成了自家的地盤,兩家的緊張狀態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不過,當大家以為伊達輝宗想滅了相馬家時,其實卻有點捉錯用神。以目前的史料來分析,輝宗時代的伊達家與相馬家的戰爭全部屬於中小規模,而且都是在邊境地區進行一進一退的小交鋒,並沒有看到重大傷亡的戰役。由此可見,伊達家與相馬家在1570-80年代的戰爭其實只是邊境衝突,疥癬之癢而已。

畢竟當時對於輝宗來說,更為不安的是奧州南部的佐.蘆之爭,戰局的轉變將大大左右了地區的局勢。輝宗在統治後期,已經將重心放在預防南方有變的對應上,例如跟舅子最上義光和平共處,然後跟無子嗣繼承家業的蘆名家提議讓自己的小兒子(政宗的弟弟)過繼進去;又安排大兒子政宗迎娶田村家的女兒。這些在1570年代後期開始的政策都顯示了輝宗試圖搶在佐竹家前,先佔著一定的先機,將南奧州的北半部分握在手裡。他與相馬家的戰爭在實際上更像是將相馬家鎖在東部海岸,以免出現亂子。

可惜的是,輝宗的算盤最終出現重大的誤算,那就是拉攏蘆名家失敗,眼看佐竹家將蘆名家收在傘下。這樣一來,輝宗被迫引責讓位,交由長子政宗去重新出發。到這裡,我們都知道政宗上台後怎樣將奧羽南部攪得翻雲覆雨,對相馬的戰事也隨著政宗的「南奧統一戰爭」而變質。尤其是在1588年,政宗的岳父田村清顯死去後,份屬田村清顯夫人的娘家,相馬家獲得了田村家裡部分反伊達的家臣支持,企圖引相馬義胤控制田村家,這場「田村爭奪戰」看似是使伊達政宗與相馬義胤昇關係交惡的直接原因,但事實上這不過是一個表面原因,因為當時的相馬家已然與佐竹、最上、岩城等家結下了「反伊達戰線」,在之前的人取橋之戰和郡山之戰裡,相馬家的反伊達家立場人所共知,田村家的問題不過是相馬家想趁政宗被諸家包圍下,趁虛而入,進一步圍堵伊達家而已。最終的結果便是在伊達家在穩著陣腳後,開始在1588年底至1590年初開始向相馬家展開反擊,直至豐臣政權來到為止。

以上很簡單地回顧了伊達與相馬在1530-1590年代為止的互動關係。顯而易見,兩家的關係好壞的確隨著天文大亂而改變,但之後的瓜葛則是多種因素扭扯在一起下朝著複雜曲折的方向發展,已難以只抽取兩家的關係來理解。在南奧州這個封閉的空間,勢力間既努力合縱連橫的同時,數百年的聯姻關係又限制了他們的行動,彼此間的關係也一直反反覆覆。一直到了伊達政宗橫空出世,他有意無意的行動所引發的連鎖反應終於一步一步將這個困局打破,將互相牽制的局面,變成了「一方對多方」的統一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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