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史專欄: 平家落日：威光一代亡散之謎（上）

文責：站長

相責：小編陳家倫

平家落日：威光一代亡散之謎(上)

一、「源平之爭亂」的問題

「源平爭亂」，又或者用更學術一點的用語——「治承壽永內亂(或者治承文治內亂)是日本踏入中世時代 (十世紀開始)後的第一次動亂時期，由治承四年(1180)至元曆二年(1185)的六年間，日本圍繞著掌握朝廷大權和天皇、上皇的(伊勢)平氏和它的最大敵人．清和源氏之間的內戰(第一階段)，發展到後續的諸系源氏之間的內訌對立(第二階段，元曆二年(1185)至文治五年(1189))而成的大規模動亂，範圍由東北的平泉到本州西端。

治承壽永之亂屏風圖

長達十年的動亂無疑為日本王朝時代帶來重大的轉變，也造就了日本由貴族政治轉化為「武士」主導國政的局面。但是事實上，熟知這段歷史的讀者也知道，造成這場十年巨變動亂的其中一個原因，跟亂前權傾朝野，威光一時無兩的平清盛以及他的伊勢平氏有莫大的關係。

位於宮島的平清盛像

描寫平家由榮至衰的軍記物語《平家物語》開首部分寫道：「驕奢之人不長久，宛如春夜之夢般」，平家的極盡榮華，權傾朝野是在平清盛(Taira no Kiyomori，1118-1181)平定平治之亂(1159)後開始，到了後來清盛發動「治承三年政變」(1179)，強制停止後白河上皇的院政，在高倉天皇、安德天皇之下完全獨斷朝綱，此為平家權勢最盛的時期。

但是，一如上述，由治承三年政變到清盛死去，再到後來平家軍與安德天皇一起葬身壇之浦，中間只隔了五年多的時間。之前由平治之亂到治承三年政變之間的平清盛和伊勢平氏仍然只是一個後白河上皇院政之下的重要勢力，負責朝廷的軍事任務，還沒能隻手遮天。因此，平清盛築起的平家霸權在日本歷史上來說並不算長。而對於平家築起的霸權屬性問題(「是否武士政權？」)也是日本史學界多年來的一個爭議性課題。

這裡還有一個更加基本的問題：平家為何會一代而亡？從歷史發展而言，我們幾乎可以說「平家霸權與平清盛的生命連成一線」。那麼，是什麼原因導致平家一朝得志，一夜墜地呢？從「結果論」來說，我們輕易的會舉出兩個人的名字——源賴朝和源義經兄弟。

甲斐善光寺藏源賴朝坐像

因為從結果上來說，兩兄弟在父親源義朝敗死後，成功逃出生天，保住性命，成為日後天下共討平家時的主角。

平治之亂中敗逃的源義朝一行人

但是，這畢竟是結果論。在義朝敗死時，誰敢保證這兩個同父異母的年少兄弟可以在將來幹出大事。何況，從實際的角度來說，當時除了源賴朝外，東日本至美濃、尾張的各系源氏也「揭竿而起」，源(木曾)義仲和源行家(賴朝叔父)等更打敗了平家軍，直搗京都，而其他非源氏的豪族也在各地跟平家系統的地方勢力作對。

源行家

所以，平家最後是敗給了源賴朝、源範賴和源義經兄弟，但總的來說，這也不過是最終階段的失敗。如果更具體來比喻說，源氏兄弟是直送清盛一族下黃泉的屠刀，那麼揮下這刀的其實是別的存在。

源義經

從結果來說，揮下屠刀的不是個別單獨的存在，說來廢話，正所謂一隻手拍不響，能夠推倒本來如日中天的平家，當然不可能是單單一兩個個別因素促就的。《平家物語》、《吾妻鏡》裡描述上至平清盛，下至平宗盛、平時忠等平家子弟傲慢跋扈，最終家破人亡，造就源賴朝草創幕府，說到底也是一種結果論，有學者稱之為「平家物語史觀」，好讓後人覺得源賴朝、源氏終定天下是命計使然。因此，這個「平家物語史觀」也可以換句話稱為「源氏史觀」，所謂的「源平交替掌治天下」論也由此而來。

不過，站在實證史學的角度而言，古人的觀念也不過是一種觀念史的構成部分，跟實際情況有差異是十分正常多見的。賣關子到這裡，是時候來說說究竟平家是怎樣一步步的走上絕路的了。

二、平清盛：躺平上位的官三代？

身繫平家興衰的平清盛生於永久六年(1118)，父親平忠盛、祖父平正盛歷仕日本史上「最獨裁」、權勢最強的白河天皇、鳥羽天皇。

白河天皇

父子二人因為忠功，獲得兩代天皇信任，先後擔任「院北面武士」，後來又因為討平瀨戶內海的海盜，清弁之父忠盛獲天皇推舉為西日本數國的受領，這些榮華富貴成為了青年清盛平步青雲的資本。

平忠盛

獲得父祖兩代的庇蔭，大治四年(1129)，十二歲的清盛已經官拜從五位下左兵衛佐。雖然只是中級官員，但對於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而言，而且是非藤原家出身，只有資格給上層貴族和天皇提供軍事服務的軍事貴族而言，這種如同上高速般的加官進爵，可以說是讓人咋舌的。也因為這個原因，當時便傳出了清盛是白河上皇的私生子，清盛的生母是上皇的寵妾，名為「祗園女御」，後來因故，在初懷六甲時被上皇下賜給平忠盛當妻子，然後生下了清盛。

當然，這個說法本來不過是當時人對清盛超高速晉升感到不解的情況下，作出的謠傳，以及到後代被繪聲繪影的結果，在當時僅有的史料上看，並沒有任何證明指出清盛與白河上皇有關；同時也沒法證明清盛生母就是所謂的「祗園女御」。

不過，比起討論這個子虛烏有的傳聞，這背後其實有更重要的內情值得留意。第一是這個傳聞謠言透露出天皇權力的影響力之大。清盛能夠扶搖直上是因為父親、祖父兩代的努力獲得天皇的青睞而來，換句話說，清盛急速上位，躋身公卿階層，是天皇通過實行院政，寵用平氏(當然還有源氏等貴族)等新興貴族，牽制攝關藤原氏以及當時猖狂的寺社勢力。

在天皇(院)權力滔天的背景，平家、源家這樣的軍事貴族本來就只能攀附藤原氏來獲得權位，現在院政當道後，服務更大的「金主」所獲得更大、更直接的機遇。在後來的政治發展裡(保元之亂、平治之亂)，可以看到平清盛領導下的平氏能夠穩握上位的機會，最重要的是他們在很早的階段便站在了起跑線上，而且在搞政治方面，比起後來的對手清和源氏更有手段和順利。

保元平治之亂屏風圖

不過，與權傾天下，經常肆意妄為的天皇走得太近，卻成為後來平家沒落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

第二，雖然說沒有證據足證清盛生母是天皇的女人，但平家之所以能夠踏上青雲路(同時在後來走上黃泉路)跟幾個女性有莫大的關係，甚至可以說「平家奠基靠男人，發展靠女人，毀滅則兩者皆使然」。

特別是平家發展途上，忠盛一代昇始成功巴結上鳥羽上皇的寵后美福門院，為後來清盛與美福門院之間建立合作關係，又藉著美福門院與後來的後白河天皇，以及關白藤原忠通、後白河的權臣藤原信西拉成聯盟，在保元之亂中擊敗藤原賴長．崇德上皇，結果上除了造就後白河天皇上台，繼承大統外，也為平清盛拉近與關白家的距離，使兩家日後成為姻親，使平家一門上下躋身權力中樞提供了條件。

使平家平步青雲的鳥羽上皇寵后美福門院

除了美福門院，還有三個女性為平家歷史性「更上一層樓」作出重大貢獻，頭兩個之一是為平家率先拉近與天皇關係的建春門院平滋子，即後白河天皇的后妃，也是平清盛的小姨子。

第二個是建禮門院平德子，平清盛之女，也是後來高倉天皇(後白河之子)的皇后，安德天皇之母。

平清盛的外孫，平清盛之女平德子所出之安德天皇
最終也隨平家覆亡而葬身大海

第三個女性也是平清盛之女平盛子，成為了關白藤原(近衛)基房正室，為平家與關白藤原家結成姻親作出貢獻。

平清盛的女婿關白藤原基房

以上可見，平清盛的政治策略除了利用軍事手段外，也積極模仿藤原家當時的技倆，利用一族女子與權門攀附關係，使自己定族成為新興權門，靈活地左右政局。不過，這招是一個雙刃之劍，一旦女性作為橋樑的任務告終而又無以為繼時，這手段很多時候便會反噬其身，成為眾矢之的。治承初年，平滋子死後，平家與後白河關係急速冷淡，平盛子在夫君藤原基房英年早逝後，靠父親強制控制關白家的財產來維持關係，但反過來遭到天皇與貴族社會的敵視。

值得留意的是，即使平清盛帶領平家躋身朝堂，但不代表後白河天皇和貴族社會便讓他們予取予求，特別是後白河天皇的肆無忌憚和任性反而成為一個計時炸彈、隱憂。

後白河天皇

果不其然，後白河與他的近臣們多次做小動作去牽制平家，遭到平清盛發動治承三年政變後，後白河仍然藉機去扳倒平氏，借助所謂的「以仁王令旨」讓各方反平家勢力揭竿而起後，後白河立即跟源賴朝等人合作。

以仁王

說到底，搞不定後白河這個無節操又狡猾的人物，成為了平家沒落的主因。當然，這其實也說明了平家單靠一代的經營去改變數百年貴族社會和朝堂格局，是太過強人所難，清盛的子弟們從結果上來說，既沒有父輩的運氣，也沒有父輩的才幹，最終遇到重大問題時，清盛急病身故，反噬之力突如其來之下，平宗盛以下的「官四代」兵敗如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