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多重多樣的「平家落日」
在﹙上﹚的部分,我們已經提到發生在公元十二世紀日本的「治承壽永之亂」﹙俗稱的「源平之爭」,1180-1184年,如把後面的「奧州征伐」包括進來的話,那下限至元曆二年[1189]為止﹚一直存在很多傳說和故事,不僅在日本膾炙人口,也在日本國外的地方造成一定的影響,如廣義上我們對武士的理解,以及狹義上對這段內亂時期的人物形象評價。
在這裡,我們要留意兩個問題。第一,就是研究這段歷史的熱度和遜於我們更為熟悉的日本戰國時代。就其相關史料而言,記錄當時情況的主要是京都的公卿貴族。顯然這些史料十分重要,也必須重視。但是,相對後述的《平家物語》而言,公卿日記和記錄相對乏味和零散,一般人大多敬而遠之。還有,由於貴族們都身在京都,在京都以外的情況,除了他們聽到的流言外,一般仍然需要依靠《平家物語》來補充。因此,具有故事性和文學性質的《平家物語》依然是大眾初部了解當時戰亂的重要資料。
即便到了戰亂後期,堪稱鎌倉政權的「官史」《吾妻鏡》也幫助補充了後期的歷史記載。但是,關於敵人平家的動向描述,礙於《吾妻鏡》的立場和政治需要,也難免有點偏頗。因此,《平家物語》依然是幫助史家和人們「深入」地了解戰亂的一個重要參考。
雖然在江戶時代後期至明治時代,久米邦武、星野恆等近代史學大家對《平家物語》嗤之以鼻,認為《平家物語》和《太平記》之流無益於史學。但是,到了二戰以後,日本古典文學與史學的深入交流下,《平家物語》的價值和意義獲得新的評價。現代的日本史家大致認為《平家物語》作為該時代一部「史書」,即便真假故事混雜其中,但我們仍然不能否定它記錄了當時人對平家興亡的觀感和思考。通過跟上述的一手史料﹙Primary Sources﹚進行對照和比較,《平家物語》仍然有它的利用價值。
另一個因素,也是最重要的是因為描寫這場內亂,特別是第一階段﹙源氏與平氏之爭﹚的主要素材《平家物語》在成書以後便成為膾炙人口的長青作品。而且,隨著歷史發展,《平家物語》衍生出兩大系統的版本,簡單來說,就是書寫類﹙史學上稱為「讀本系統」﹚和說本類﹙史學上稱為「傳講系統」﹚。
前者屬於成立較早,加筆修飾較少的類別,一般被認為是較貼近原作的﹙注:現存最早的《平家物語》書本是室町時代的抄寫本﹚。至於後者的「傳講系統」則是鎌倉時代以後由當時的一群被稱為「琵琶法師」的藝能人將《平家物語》通過彈唱和吟誦的方式講授給受眾的形式。由於是以賣藝和娛樂為主要目的,「傳講系統」的《平家物語》在往後的時代裡出現了大量增補內容,或者說跟「讀本系統」的版本之間產生明顯的出入和差異。
顯而易見,面向大眾的「傳講系統」傳播力量遠比「讀本系統」的快而且廣,「傳講系統」更催生了各種參考、借用《平家物語》的類似作品面世,如《源平盛衰記》、《義經記》等。直到數百年後的江戶時代,《平家物語》各種「衍生產品」湧現之餘,通過江戶時代的淨琉璃等文學、戲劇方式繼續發酵和進化。可以說,現在我們接觸的,聽聞的平家故事不少是出自「傳講系統」的。而「傳講系統」裡強調平家的驕縱奢侈、目中無人,導致日後平家孤立而亡的結局。這種強調因果報應的歷史觀在兩個系統裡都能看到,但「傳講系統」的描寫則更為繪聲繪影。
久而久之,人們熟悉的平家形象深深地烙印在我們的認知中。對於其他問題則變得相對次要和不夠突出。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人們對這段歷史的了解和掌握,特別是那時期在日本史而言,實在是一段意味著重大變革的時期。這個「變革」的意義不僅僅是後來武士的崛起,還有是與王朝時代政治、經濟架構訣別,換句話說就是從「古代」完全走向「中世」的重要分手嶺。
既然如此,回到歷史考究的角度去剖析平家驟興而亡的原因,我們能看到什麼呢?
一、平家興起的背後
我們在﹙上﹚的部分裡已然討論過平家的崛起絕對不僅僅是平家三代﹙貞盛—忠盛—清盛﹚單方面的經營和努力而成的。公元十一世紀末期到十二世紀初的日本正值權勢滔天的攝關家藤原氏﹙注:這裡指的是藤原道長的子孫一系﹚走向中衰的時期。
當時,攝關家由於沒能持續送出女子去擔任天皇的妻室,失去繼續主導國政的先決條件﹙天皇的母方親族﹚,加之當時的後三條天皇和白河天皇積極利用這機會去牽制攝關家,並藉機擴大自己的權勢,重新掌握和主導國政,也就是日本歷史上所謂「院政」的黃金時代。
在藤原氏當權和院政時代裡,所謂的「國政」嚴格來說跟中國古代的概念不大相同。表面上依然是順應上天,下撫萬民的「仁政」和「以忠孝治國」思想,但這種「仁政」和「以忠孝治國」卻不意味著天皇和朝廷視給予天下萬民福祉為使命,反而是積極利用莊園制度去吸食民脂民膏,支撐自己的生活和宗教需要。當然,這也不代表他們坐視民間死活不理,但他們能做的便只有祭天和通過支援寺社的救濟活動來實現。
對於統治者而言,他們相信順應上天和神明,大量營建佛教設施來製造功德,便是為人為己的善政,才能獲得神明的保護和支持。所以打開平安時代的記錄,可以看到大量的祭典活動和營建佛教設施的記載。要支撐這些活動和建設經費,不管是藤原氏和天皇,乃至後來的武士政權,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確保不傷到自家腰包,讓手底下的人出錢出力來達到目的。結果上而言,仍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由各地的莊民和各種百姓的血汗來負擔。
這裡要留意的是,這種在現代的我們看來與剝削民力自肥無異的統治方式,其實常見於封建時代的大多數文明之中,無需大驚少怪和過度批評。更重要的是,基於這種模式和需要,統治者階層必須找到合適的「薅毛人」幫助他們去搜刮資財。於是,與賣官䰞爵無大差別的「受領」便出現在那個時代,而本文的主角平家也是靠著先後為藤原家和天皇「薅毛」,以及作為武官清除「薅毛」的障礙﹙如瀨戶內海的海賊﹚和其他麻煩﹙如早期征服蝦夷人和應對延曆寺和園城寺的「強訴」﹚,從一介軍事貴族一步一步走向朝廷廟堂。
反過來說,不論是源氏還是平氏,他們的榮華富貴除了自身的努力和智慧的同時,也離不開「金主們」對他們的幫助和提拔。甚至我們從往後的歷史發展來看,天皇和朝廷的向背與作用力大大地影響到各個武士政權的國家政策和命運。就平家而言,巨人平清盛與族人的興衰顯然是跟當時的後白河天皇有莫大的關係。
二、成因天皇,敗因清盛
被後世稱為「日本第一大天狗﹙意即「陰謀家」 ﹚」的後白河天皇本身不該成為天皇,只因父親鳥羽天皇為了自身的計劃和利益,將後白河推上王位,作為過渡安排。然而,就跟他的「偶像」兼曾祖父白河天皇一樣,後白河天皇不甘成為權力的布偶,通過機會與源、平兩家合作,成功於保元之亂裡剷除了阻礙自己權勢的同父異母兄長崇德上皇,以及同樣因為爭權而支援崇德的攝關家藤原賴長。
後白河通過保元之亂確保自己的子孫將成為唯一皇統之餘,也借機進一步削弱攝關家的權勢。不久後,後白河再通過平治之亂與平清盛建立同盟關係,但同時又留有一手,沒有讓戰敗的源氏連根拔起。
需要建立強權的後白河天皇和需要保障家族利益的平清盛目的一致,裡應外合,是平家可以扶搖直上的重要關鍵。即便平清盛有財有勢也有人,但是他不會忘記這些都仍然需要天皇和朝廷的認可和授權。這意味著平家的榮華更加離不開抱緊天皇的大腿。如何處理好跟天皇的關係成為平清盛至死為止三十年間的最大命題,源賴朝之流的反抗不過是副次的。
當然,平清盛從一開始,不論是主觀思想上和客觀環境上都深明這一點。於是把小姨建春門院平滋子﹙平清盛繼室平時子的姐妹﹚送入宮中,當上後白河的妃子,又將女兒德子擔任高倉天皇﹙後白河的七兒子﹚之后。這一連串通過姻親關係保住平家在朝堂位置的手段是平清盛與後白河天皇關係和順的重要部署。
然而,這些部署不代表萬事安好,特別是通過人際關係和羈絆去建立的合作關係往往十分脆弱和不穩定,特別是當雙方的合作意願並非特別堅定的時候。
就如平清盛從一開始並非事事都以後白河的意願和利益為大前提,在完全決裂﹙治承三年政變﹚前,清盛多次站在天皇的對立面,跟天皇的方針和意向唱反調。還有,一些史家認為清盛存在擁立有功的自負,有輕視後白河天皇的傾向。清盛為了確保得來不易的機會,利用天皇來鞏固一族穩居朝堂之上,以及獲取官司要職來控制地方,以供兵力補給。清盛的下一步就是借助這些基礎,達到政治高位後再染指攝關家,使自己同時成為天皇家與攝關家的姻親,真正地控制俗世權力。
可是,當平滋子在安元二年﹙1176﹚七月病死後,後白河與平家的關係急速惡化,後白河對平家內部進行分化和離間工作的痕跡越發明顯﹙從另一角度而言,也可以說平清盛與他的兄弟子嗣本來並非完全同心同德﹚,清盛的嫡子兼第一繼承人平重盛和另一個繼承人平宗盛,還有同父異母弟弟平賴盛都視平清盛針對天皇和朝廷的強硬態度不以為然。
而在外部,同樣對權力有所執著的後白河設法在利用平家和防範平家之間謀求平衡,確保自己站在不敗之地。因此,後白河在保持跟平家關係友好的同時,也一直利用機會去防止平家持續獨大。例如重新扶持自己和平清盛削弱的攝關家,又著手安排非平家血脈的兒子來擔當高倉天皇的繼承人等。
此外,除了天皇自身的策動外,也有一些他律的因素打擊平家的權勢。如平清盛在治承三年﹙1179﹚突然發動政變,將後白河天皇軟禁,然後再策劃將天皇們遷到自己的腹地福原﹙神戶﹚,建立由平家扶持的新京都﹙福原京﹚。
這一連串前所未聞的舉動可說是當時人難以接受的,也的確刺激了京都內外的諸勢力的神經,從忠於朝廷、不滿平家專賴的貴族、寺社,再到舊的敵人源氏,以及那些因為平家在政變前後,坐擁日本大半律令國統治權,導致地方對立加劇,先後加入反平家行列的地方豪族,還有對平清盛武力奪權感到困惑的平家人。
我們可以說,治承三年政變無疑是平清盛發起的奪權行動,但前提是天皇一連串不利於平清盛鞏固霸權的小動作引起的,而結果上卻加速了各方對平家專權不滿的派系出手的速度。不過,與其說是因為他們痛恨平家,倒不如說是因為他們要在平家完全掌握國家之前,及早行動,防範於未然而已,對平家的怨恨只是名義上的理由。
當然,他們要舉兵反抗,必須有一個必勝的大義名分。天皇被軟禁和被迫停止院政,這個由平清盛親自提供的絕好藉口,再通過以仁王令旨和後白河天皇的近臣走動聯絡,終於在東日本形成了數個反平家的力量﹙源義仲、武田信義、源賴朝﹚。在這前後,平家攻擊南都北嶺的行徑從大局上看也不過是火上澆油,治承三年政變所引起的局勢已然大定,而平家軍在富士川之戰大敗、平清盛急逝更加速了平家沒落的步伐。
雖然歷史沒有「如果」,但從局勢發展而言,如果平清盛沒有在治承五年﹙1181﹚死去,或許平家的沒落不會那麼迅速。換言之,清盛撒手人寰無疑是平家失敗的最大原因,沒有之一。清盛的急逝使他不能親自收拾製造出來的政治危機,最終需要繼承人平宗盛來處理,結果一如歷史發展。
從整體來說,源家軍勢的攻擊無疑是壓毀平家命運最後一根稻草的關鍵。但是,以上述分析,引發他們成功舉兵去壓毀這最後稻草的,先是治承三年政變以及天皇在那時的影響力絕非平家單獨可以控制的。
結、平家衰亡與日本史
平家的失敗對於後來的歷史發展和政治觀帶來極大的影響。親眼目擊和葬送平家的源賴朝明白了平安京不僅在地理上無險可恃,身在這個厚重且複雜的都城裡,即便是時代驕子平清盛,也未能成功創造新局面。而一直身在京外的他自然明白到自己也不一定能縱橫無阻。因此,他的政權選擇建在京外的鎌倉,這既是賴朝開創的先例,而這先例本身也是吸收了平家的教訓後得出的﹙不過,這不代表源賴朝完全否定和摒棄平清盛建立的各種制度和經驗﹚。
除了特別原因下需要在京都建立政權的足利家和豐臣家外,數百年後的德川政權也同樣學習了源賴朝的做法。另外,平家以軍事貴族摸索與天皇家建立關係的經驗也成為後世的重要先例。至於團結一族失敗的教訓也多少影響到後世的政權,源賴朝手迫害兄弟和足利尊氏、直義兄弟鬩牆等足見平家的教訓絕非單獨個例,而是武士社會在政治權力面前必然面對的難題。
不管如何,平清盛三十五歲繼承當家之位,到六十四歲帶著遺憾離開人世,差不多三十多年間的大部分時間裡,與後白河天皇以及京都各種勢力,還有王朝統治的歷史餘韻展開各種合縱連橫和陰謀術數。即便如果功敗垂成,他和族人的所做所為成為後人褒貶的話題之一,這正正顯示他的時代怎樣影響到日本歷史的發展和變局。如果考慮到本文未有提及的對外貿易部分,平清盛﹙也包括後白河天皇﹚對十二世紀東亞地區的交流史帶來不少的影響。這方面留待另開文章再談。
延伸閱讀:
平家落日:威光一代亡散之謎(上)
https://sengokujapan.blogspot.com/2021/06/blog-post_23.html
平家落日:威光一代亡散之謎﹙下﹚
https://sengokujapan.blogspot.com/2022/04/blog-post_32.html
淺談日本與南宋貿易
https://sengokujapan.blogspot.com/2021/04/blog-post_24.html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