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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2月28日 星期四

永不背叛的三叔-留守政景傳(肆)決戰長谷堂

文責:小編 陳家倫
圖責:小編 陳家倫

決戰長谷堂



決戰長谷堂

歷經了家族留守氏滅亡並在戰後投靠侄子伊達政宗的留守政景,就在失去祖地10年之後,面臨到了人生另外一個重大事件,而這事件就是出兵山形援助當時為上杉景勝家宰直江兼續領軍攻打的山形義光(最上義光)

進軍山形領(最上領)的上杉景勝(左)&直江兼續(右)主從

若說到長谷堂之戰,這場戰爭的背景,相信不少同好已經耳熟能詳,尤其是這場戰爭做為決定豐臣政權命運的關原之戰的支戰,也是同好們相對熟悉的戰爭,因此在這邊筆者便不多說戰爭的發生背景及成因,而是著重在留守政景本身在當時的角色。

留守政景 畫像


在這場戰爭中,留守政景之主伊達政宗站在了德川家康陣營,而與反德川家康陣營的上杉景勝敵對,為此伊達政宗搶在慶長五年七月二十五日攻佔了兩家接壤的上杉家要地白石而奪下白石城(宮城縣白石市)

白石城三階櫓(今宮城縣白石市)

而在隨後的戰局,由於石田三成舉兵,乃至戰局驟變,伊達政宗雖然企圖採取攻勢,並鼓吹南方的德川軍一同進攻上杉家,但是在德川家嚴採防守方針的情況下乃改採守勢,而根據資料上也能看到在慶長五年八月前後,上杉景勝有透過當時駐防前線的福島城將本庄繁長與伊達政宗進行談判。

這段期間,伊達政宗將伊達軍的本陣設於北目城,並防備南方的上杉家以及動向不明的相馬家。

將本陣設於北目城的伊達政宗


但是在數週的檯面下的交涉,由於沒有得到伊達政宗明確的答覆,因此這時候上杉家乃決定敲打第一槍,乃在九月三日於集結軍兵於米澤(山形縣米澤市),並以直江兼續為帥兵分多路攻打山形義光的山形領。

上杉軍的集結地 米澤城



在上杉景勝遣軍攻打盟友山形義光的情況下,由於上杉家乃大國,並非可以輕易挑戰的對象,因此最初伊達政宗仍是駐屯於本陣北目城,而不敢輕舉妄動,然而就在九月十五日,一位從山形策馬趕路而來的山形家使者前來了北目城,而他就是山形義光之子,也是政宗的表兄弟-山形義康(最上義康)

山形義康(最上義康)畫像


由於戰況的不利,山形家難以單獨面對大國上杉家的入侵,家族面臨存亡之秋,而包含前線要塞畑谷城的淪陷及遭到屠城,更是使山形家的處境維艱,就在這個時候,山形義光的世子義康乃自告奮勇翻越奧羽山脈來到奧州向表兄弟伊達政宗求援(且目前根據史料來看,極有可能義康是在未得父親義光授命下,獨自判斷而私自去求援的)

而根據留守家留下的相關文書,我們可以看到義康「從山形日夜兼程,快馬加鞭,急走而在當天抵達(北目城)」由於當時的交通不像現在便利可以走山形高速公路(山形自動車道)來往仙台及山形之間只需車程一個半小時。

山形高速公路(舊笹谷街道)沿途隨拍


在當時來說,一般從山形這邊的笹谷關(山形市),翻山越嶺到奧羽山脈另一端的柴田郡村田(宮城縣柴田郡村田町)需要約五天的路程,而且同路乃是山路,因此義康將五日的路程在單日內策馬急奔下抵達奧羽山脈另一端的北目城,也可想見山形家中戰情之危急。

而在表弟義康到來後,伊達政宗便寫信給了三叔留守政景,信中提及:

「于今御用の樣子ハ不承候、談合申度侯間、明日早天ニ御越侯へく侯、可待入候……さためてすけを御墾望之御使かと存候」(原文)

「目前仍不清楚山形方的情況,但是相關討論商議,還是等待到明天早上(政景)到來時再談論吧,想必使者(義康)是來求救的吧。」

這封書信是在九月十五日深夜的亥時(晚上九點~晚上十一點)發出的,因此我們可以從中判斷出,急於趕赴求援的義康,在幾經趕路後,抵達伊達政宗的北目城以夜深人靜,而雖然伊達政宗判斷義康很有可能是為了求援而來,但是由於不熟悉最上方面的戰情,加上以接近半夜十分,因此乃快馬寄出同信,希望三叔政景明早即刻前來,一同共商山形方的來使之事。

而也相信在這封書信後,政景應當也在隔日的十六日早上前往政宗處與政宗商議,最終伊達政宗也責成決定,命三叔政景為帥,於明日九月十七日遣師救援山形家。

而之所以關於山形來使這樣大的事情,會找三叔留守政景來協商,並在之後委派政景擔任援軍總大將,筆者認為除了因為政景是深厚政宗信任的長輩之外,更大的理由是這個援軍總大將留守政景其實就是「最適當」人選。

救援山行的伊達軍援軍大將 留守政景


而為何留守政景是「最適當」人選呢?其實除了受到政宗信任,政景的出身是伊達一族與名族留守氏之後外,主因相信還是在於留守政景與山形義光、保春院(義姬)兄妹的關係良好。

過往站長曾經介紹過,伊達政宗與山形義光(最上義光)是戰國史上出名不合的大舅與外甥,彼此也可以說是互不信任,而對於山形義光的不信任,在伊達家中也不只當主伊達政宗一人,做為高級家臣及一族的伊達成實也絲毫不掩飾他對山形義光的不信任。

毫不掩飾對山形義光不信任的伊達成實


(有關伊達政宗與山形義光關係可參考站長作品〈日本戰國史最不咬弦的舅舅與外甥—最上義光與伊達政宗)

但在另一方面,我們卻發現,做為「宮城郡主」的留守政景,卻與山形義光以及二嫂保春院的關係不錯,而留守政景也是伊達家對山形義光的取次(聯絡人),可以說,在當主不睦的伊達、最上兩家中,留守政景成為了維繫兩家關係的潤滑劑,並深受兩家的當主信任,再加上留守政景的舊領利府鄰近通往山形領的山路笹谷街道位於奧州的出入口村田(今宮城縣柴田郡村田町),因此無論「信任」「血族」「威望」乃至「地緣關係」,留守政景做為馳援山形的援軍主帥,可以說是最適當也最合理的人選。

而在確定將馳援山形之後,留守政景也隨即整軍,並於九月十七日抵達笹谷街道奧州方面的入口開始跋山涉水進軍山形,而三弟政景將率軍救援的事情也在不久後傳到山的另一端的山形家中。

當時人在山形的保春院便在九月十九日清晨寫信給當時正在行軍趕路的留守政景,信中提及

「您能(率軍)前來這邊,這是讓人感到欣喜萬分,因為是處於很嚴峻的情況(為大國上杉家侵略),希望您能盡早抵達山形,修理父子(義光、義康父子,這邊的修理是指義康)也在等者呢,總之快一點快一點,真的,很希望能夠快一點。

九月十九日 卯時(清晨五點~七點)

雪齋(留守政景)   (保春院)

從保春院發出的第一封書信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保春院十分開心三弟遣軍而來,雖然語帶催促期盼,但是仍還看的出尚有一分從容。

然而隨者戰局的惡化,我們也發現保春院在這之後書信催促政景盡速趕來,而從話語中也能看出越加緊張,顯示了山形方面戰局的緊張。

然而對於伊達政宗來說,雖然救援山形之事,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保存自己的家族,因此自然也不希望留守政景過於冒進,因此政宗在三叔政景出發救援山形之後,曾經囑咐三叔道: 「以慎重觀察情勢為主,不要過於深入。」

要求留守政景領兵慎重的 伊達政宗


因此本來笹谷街道的山路便不易行走,加上政宗下達的慎重命令,留守政景的援軍緩步的朝山形盆地前進並等待後續援軍趕到,然而在山形,上杉景勝的家宰直江兼續已於長谷堂城北的菅澤山布下本陣,並包圍長谷堂城,主力部隊也沿者須川而與山形義光的本隊隔岸對峙。

菅澤山上的直江兼續本陣遺址


因此焦急於戰情的保春院乃再次發出書信催促留守政景的援軍盡速前來,而在該書信中,曾提及

「昨天罕有地直接收到你的回信讓我很高興,得知您正在聚集足夠的兵馬前來山形,真是讓我感到安心。據說今天可能就會(山形、上杉)交戰,所以希望您在人馬備齊後盡早前來山形,如果您能給予出羽父子(指義光、義康父子)建議的話,他們父子應必定會很高興的。

義光說過何時過來都由您決定,但他其實也希望援軍能夠盡快趕到。後面陸續趕來的援軍的話,我想您可以交給別人,相信對您也是好事。總之,請您趕快出陣,希望能在今天白天前趕到。

最後,請您分秒必爭的盡速前來,如若遲到在交戰之後才趕到加勢,我想對你而言恐也不妙,總之請務必快一點……

九月二十日 寅時(半夜三點~半夜五點)

雪齋  (保春院)

從保春院在不到二十四小時後發出的這封寫給留守政景的書信,我們會發現比起前封九月十九日清晨發出的書信,明顯更急促,不斷的催政景盡速前來,且發出書信的時間是寅時,也就是半夜3~5點之間,因此可以判斷,當時上杉與山形戰局之緊張,使得保春院只能盡速鼓吹夫家的援軍盡速前來。

而從一開頭保春院提及「昨天罕有地直接收到你的回信讓我很高興,得知您正在聚集足夠的兵馬前來山形,真是讓我感到安心。」

這段內容來看,我們也可以相信,政景在前一日收到二嫂的書信之後便馬上回信給二嫂保春院並說明目前的情況以及等待後續援軍的到來的事情。

但是考量戰局瞬息萬變,山形、上杉可能兩家隨時會交戰,因此保春院乃希望政景能盡快率軍前來。

從直江兼續本陣望向長谷堂城


而在經過保春院數度書信催促之後,九月二十二日,也就是保春院發出的第二封信的兩天後,留守政景所帶領的伊達援軍終於越過笹谷關,抵達今日笹谷街道入口的山形市東部的小白川地區(今日的山形大學一帶)

留守軍抵達後,成功鼓舞了山形軍的士氣,政景並隨即在隔日二十三日,與山形義光等山形軍召開軍事會議。

山形義光之居城山形城


二十四日,留守軍與山形軍一同布陣在山形城西的須川東岸,而與須川西岸的上杉軍對峙,而留守政景的本陣,則設於今日山形市內的沼木村。

在這邊,我們又看到了保春院寫信給留守政景道
「昨天您的使者前來,但是卻沒有回信給您真是抱歉,畢竟您留宿(本陣)那邊相信也很慌亂日夜忙翻了吧。

眼下處於戰時所以多所慌亂,義光父子也對你招待不周,真是感到萬分抱歉,但是我跟你關係不錯。()就算是在義光面前不用過於拘謹,而義康還年輕,如果有所失禮的話還請見諒,我算是(與您和義康)都有些關係,如有問題可跟我商量,如果能夠給予建議的話更是心存感激。

另外一天之內多次書信給您,真是非常抱歉。

而你家鄉的家人都還好吧?多利丸(留守政景的兒子留守宗利小名)想必也長大了吧,小孩子們相信都長大了,能不能告訴我他們的近況?

從保春院的書信中我們會發現,在政景的援軍到來之後,明顯地給山形的人們帶來了希望,不但保春院寫給政景的書信比起之前援軍未到的求援信,用語緩和了許多。

而書信之中保春院不但與三弟敘舊,並關心政景家人的近況,更是替義光、義康父子緩頰,請政景體諒處於戰時狀態,可能無法事事兼顧,以及義康因為是年輕人,可能年輕氣盛多有得罪,請政景多體諒,而有必要的話也可與自己商量或給予建議。

從中我們會發現,保春院及政景叔嫂二人雖然分離兩地多年,但是從字句中卻能看到彼此之間是關係十分良好密切的親人,且保春院的心思也十分細膩,深怕哥哥義光等人因為忙於戰事疏於對待盟友,因此書信給政景緩頰,並動之以情。

上杉軍的總大將 直江兼續畫像


十月一日,上杉軍總大將直江兼續領兵撤退,得知上杉軍撤退的山形、伊達兩軍隨即發起追擊,然而在這場事後被伊達政宗本人酸「直江兼續能夠逃回去,不是因為上杉軍太強,而是山形軍太弱!的山形、伊達軍的追擊戰,最終也逼使得上杉軍撤離山形領,也因此,留守政景考量戰事已經結束,便決定準備撤軍回到自領。

仿效長谷堂之戰時追擊上杉軍的山形義光(最上義光)騎馬像

這時候,政景又收到了二嫂的書信

「聽說您要率軍回師了?雖然說因為敵人已經撤退,因此這樣想也是當然的,但是目前在谷地()仍有庄內眾(上杉軍)堅守該城,看起來還必須一戰的樣子,所以希望您可以等到戰鬥完全告段落後再歸師呢?

義光其實內心也是這樣想的,昨晚他親自跟我商量過,但是希望您能夠再多留幾天的只是我個人的一己之見。且這樣也能讓天下人知道山形家(最上家)沒有滅亡,是得到了伊達政宗的支援,所以更希望您能夠在留一陣子在率軍回師。

(聽義光說)谷地要是有個萬一的話,就算跟遠方求援也可能無法即時傳達,因此不如再多留三~五天,可能等到谷地穩定下來會費時,如果需要設下陣營,之後再向政宗報告過程會比較好。

上野介(留守政景)  (保春院)

最終在二嫂的柔情攻勢之下,留守政景也同意暫緩拔陣歸營,而是多駐留山形數日,以待戰鬥完全平息,從中我們除了能看到政景與義光、保春院乃至義康之間的關係即使不到親密,也理應不差之外,更能看到保春院夾雜在娘家及夫家之間,作為兩者之間的潤滑劑,維繫兩家之間的關係,甚至是替兩邊說自己不敢說的話,以達成娘家(或夫家)所望。

對三弟留守政景多次發出書信並多次成為娘家山形家(最上家)與夫家伊達家溝通橋梁的保春院(義姬)
圖取自 遊戲 信長之野望 大志

比如在這邊,我們就能看到保春院向政景動之以情,以親情攻勢說服政景留下,但同時也說之以利,說明伊達軍留下有利向天下人宣傳伊達軍救援山形的義舉。

這類戰國大名的男人們之間因為立場、面子拉不下臉的時候,保春院作為一介女流之輩便適時地扮演關鍵角色,以「個人身分」及「個人想法」來說服對方,而在這同時也會向對方暗示,另一邊也跟自己商量過,意見與自己相同,來說服對方。

保春院這種作為娘家及夫家之間的中間人,進行交涉的案例,除了關原之戰與留守政景的互動之外,我們也能在大崎之戰,山形、伊達兩軍於邊境對峙中發現保春院適時地發揮作用。




在當時,伊達政宗憂心於南方戰線,因此請出母親保春院「坐鎮」於兩軍陣中,另一方面,義光當時也因庄內地區(今山形縣沿海地區)為本庄繁長偷襲,也急於希望結束戰事。

但是如果開口提出和議,既是拉不下面子,也不好對盟友交待,因此保春院出來「坐鎮」反而給予彼此下台階,義光也可以用「愚妹無理」的理由來給盟友交待。

向盟友交代與伊達政宗停戰的理由是因為妹妹保春院「愚妹無理」的最上義光 畫像




一關伊達氏

在長谷堂之戰結束之後,政景也正式復姓伊達,而改回伊達政景的名字,同時因為長谷堂之戰的軍功,政景也被政宗賜與一關兩萬石的封地並擔任一關城(岩手縣一關市)的城主,而守護仙臺藩北部藩境,並建立起仙臺藩的分家一關伊達氏。

最終在慶長十二年二月三日(1607228),伊達政景病逝,這位輔伊達輝宗、政宗父子,並繼承名族留守氏的重要盟友及一族,就這樣離開了伊達家,而政景死的時候據傳有四名政景家臣殉死隨政景而去。

留守政景與殉死四名家臣畫像


政景死後的菩提寺大安寺(岩手縣奧州市)則留有據傳是名僧虎哉宗乙在慶長十五年(1610)捐獻的留守政景與其四名殉死者肖像畫,由於時間是政景死後三年,且虎哉宗乙是伊達政宗父親伊達輝宗聘請前來教育政宗的高僧,並終身與伊達政宗保持師徒關係,因此虎哉宗乙也勢必見過留守政景本人,因此他所捐獻的留守政景與其四名殉死者肖像畫對於還原留守政景的真實面貌,可以說是具有極高的價值及可信度。


留守政景死後三年,由與伊達家關係密切的高僧虎哉宗乙捐贈的留守政景 肖像畫



政景之後-水澤伊達氏

政景死後,其長子伊達宗利(即多利丸)子承父職繼承了一關兩萬石,儘管在大坂之陣時伊達宗利一度因為觸怒伊達政宗而被減封至膽澤郡金崎城(岩手縣膽澤郡金崎町)一萬石,但是在寬永六年(1629),宗利因為江戶城石垣小路修建之功,被許可在同年八月十五日將根據地轉移到今日奧州市市治所在地的水澤,而建立水澤城與水澤伊達家,而水澤伊達家位於仙台城下的宅邸,則在仙台城的三城副郭及二城副郭旁,也就是今日仙台國際中心一帶,從中也能看出,仙臺藩主對於水澤伊達家的重視。

水澤伊達家 仙台宅邸所在地 仙台市營地下鐵國際中心站一帶


而在伊達宗利以後水澤伊達氏便以伊達一族的身分,以及仙臺藩的伊達一族中的第三席(一門首席為政宗四叔-石川昭光系的角田伊達家)持續到明治維新。

留守政景延伸閱讀:
永不背叛的三叔-留守政景傳(壹)名族留守氏
永不背叛的三叔-留守政景傳(貳)六郎政景
永不背叛的三叔-留守政景傳(参)伏龍與三叔
永不背叛的三叔-留守政景傳(肆)決戰長谷堂

2019年2月26日 星期二

華文世界初翻譯!狠評信長之始



我們曾經為大家介紹過江戶時代的名儒兼名臣.新井白石在撰寫《讀史餘論》時,對信長作出辛辣的評價,相信不少信長粉絲也多有不能苟同之處。然而,在新井白石狠評的近一百年以前,已有人對信長進行更為詳細、具體的批評。那就是江戶時代軍記物中的“BEST SELLER”之一 —《信長記》的作者.小瀨甫庵。

小瀨甫庵(一五六四~一六四〇)是出身尾張國的一名儒醫,對軍學也有興趣,份屬織田信長、豐臣秀吉的同鄉。甫庵筆下除了《信長記》(為了跟太田牛一的《信長()記》分別,一般稱之為《甫庵信長記》)外,還有另一本同樣在江戶時代具有極大人氣的《太閤記》(一般稱之為《甫庵太閤記》)

在江戶時代,各家諸侯的家史不外傳,時人要了解戰國時代的風雲變幻,在一定程度上,必須借助軍記物。而要了解織田信長的故事,由於太田牛一的《信長()記》屬於秘傳不外揚的記錄,只有為數不多的藩能夠獲得抄本,其他藩則要通過外交手段,才能借來抄讀。因此,面向大眾的《甫庵信長記》更能滿足眾人的需要。

雖然太田牛一撰寫《信長()記》目的與小瀨甫庵撰寫《甫庵信長記》的目的迥然不同,但事實上甫庵是以《信長()記》為底本,加上了個人的儒家理念和思想,再撰寫《甫庵信長記》的。因此,我們不難發現兩種《信長記》其實有非常多近似之處,只是《甫庵信長記》裡,有更多的儒家思想而已。

換言之,甫庵雖然以太田牛一的《信長()記》為底本,但基於他是一名儒學者的關係,他批評太田牛一的寫作風格「淡而無味」,沒有教訓後人之意。誠然,這個批難頗為不正確的,但從中足見甫庵的寫作目的,並不是以史實為根本,而是借史說教,告誡讀者要遵從儒家聖賢的教化,才能確保太平盛世的長久。

江戶時代暢銷書—《(甫庵)信長記》



由於是而向大眾的歷史故事書,《甫庵信長記》以及緊接成書的《甫庵太閤記》很快便成為了江戶時代初期的熱門暢銷書,各種抄寫、翻印不斷出現,甚至影響了成書於江戶中後期,以信長為主角的軍記物(如《總見記》、《織田軍記》等)和各種劇作的藍本。

到了十七世紀下半期,全國各藩應幕府的命令,開始修撰藩史。與信長、秀吉有關係的藩侯便開始參考了《甫庵信長記》和《甫庵太閤記》的內容,作為輔助資料。因此,不論官、民兩方,小瀨甫庵的著作都成為了必不可少的讀物,上述的《讀史餘論》中,我們也能清楚看到新井白石受到了甫庵作品的影響,更左右了江戶末期至明治時代日本人對信長的評價。可見,雖然小瀨甫庵的著作不能作為良質的史料,但考慮到小瀨甫庵只是比信長晚了一個世代出身(與信長相差三十多歲),嚴格上也算是同時代的人,站在一個普通人、同時代的儒家的角度,小瀨甫庵是怎樣理解信長的行動,都是挺有趣的課題。同時,當我們要考察江戶時代裡,織田信長的形象變化時,也極有必要分析小瀨甫庵的著作。另外,由於小瀨甫庵的著作大量引用儒家經典,對研究儒家思想在中近世日本社會的滲透、普及的學者而言,也是不可忽視的存在。

那麼,究竟小瀨甫庵他怎樣去看織田信長的霸業呢?他又樣理解信長被明智光秀所殺的原因呢? 請來看看以下華文世界首次足本的翻譯。








《甫庵信長記》卷十五之下:信長公早死之評



或老人曰:信長公武勇智謀俱達,殊更無人欲之私,且有知人之名,然則其身何以速亡哉?評之不可審也。



爰天下國家之治亂,幾微萌芽之間,此老人皆考之無誤也。老人既嘆國家崩塌,卻不解信長早亡之因,實欠深考也。天下國家之興亡,或大夫、士、庶人等之盛衰,粗見其表,合符其節,世以莫大焉。夫信長公遇逆而亡,亦多有因也。



一、如平手中務大輔(政秀)上諫之事,信長公不厚孝行之道,尤其自身行為不正,故終不得庇佑而早亡矣。夫孔夫子曰「五刑之屬三千,罪莫大於不孝」(註:《孝經.五刑》)也。又《禮記(註:曲禮上)》中「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辯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禱祀祭祈,供給鬼神,非禮無誠而不莊」。如此之時,大祖(始祖)無守護,神明既受非禮者,縱再興神社於衰微,(神明)終不護非禮之施主矣。以此始終,中務大輔(政秀)鑑而諫之,蓋無誤矣。嗚呼!吾(=甫庵)以此為明眼之諫,以往(信長)應謹而受之持之。諫爭之益,於《孝經》可有勘識耳。

信長師傅.平手政秀的菩薩寺—政秀寺


一、(信長)不敬鬼神,不祭社稷之神,故無天神地祇之守護而早亡歟!夫祭神有禮,王者祭天地,諸侯祭封內山川,大夫祭社稷,士、庶人祭先(祖)。《家禮》曰「君子作家,必先祠堂」,祠堂祭高、曾、祖、考四世,始祖則祭於圓丘,百世不遷者也。或岐阜,或安土,(信長)改其居而不曾一度見此禮。外神之祭不置,先(祖)之祭亦不行,何謂人君之道哉?曾子曰:「慎終追遠之時,民德歸厚」(註:《論語.學而》),夫云祭先(祖)祭神之事,如同樹之根也。樹已無根,則何有永久之理!其效尤明白也。



一、惑亂終不至開發者,畢竟(信長)不曉文道,專嗜武道故也。古文已云「文武兩道,不可捨一」。聖王用兵,非樂其所,不得止而用矣。就夫文、武如車之兩輪,鳥之兩翼。然專用武道而欲至治,如同欲使車以一輪行之,鳥以片翼而飛也。而異朝(中國)之昔,湯武久持其世者,亦全非專武而治,乃致文武至剛之所也。學聖經賢典,方能治世長久,永傳佳名,世有所傳也。(信長)不顧其理,以武威之勇而伐,視深奧政道為古,政道不伺,問事不求賢臣,獨謀其事。今(吾=甫庵)思之覺有可惜矣。信長公智謀如此,且不重學問,而其後無治,何況其餘哉?



一、治國家以民為本,撫豪傑,舉義士,以孝弟(悌)為大本。感念忠臣烈婦等,方可不分遠近而治,欲顧左右前後而治,皆必須討滅敵國之兵也。此乃背仁政之道,故難永久矣。去者,孟子見梁襄王(魏惠王),出而語人日「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而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於一」,「孰能一之」,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註:《孟子.梁惠王上》)。每物有經緯,文道、武道雖謂治道之經緯,文道尤為樞要耳。欲專以武道而治,如同因()木求魚,終難成功矣。



一、(信長)與高野山有惡事,令泉州堺之代官.松井友閑動兵三十餘人,欲登山,然後蹴破戶障子(註:戶障子=門戶之意),毀損器具雜物。(高野山)雖為古老碩學,然遇敵必抗,一山(高野山)之眾聚而行議,皆云「自此山開闢以來,未聞此事也。明分是非,方能有令。暴虐無道之輩,不逐一誅殺,則無以救禍矣」。高野山謀分其(信長)三十之兵,以宴款為名,而請其入寺,中方之眾徒(註:高野山的下級僧侶)盡屠之。信長聞其事大憤,命人誅殺迴國之聖(註:到各地勸民眾供奉、捐獻的僧侶)數百人,再亡高野山。信長於山之四方設城圍之,廣積兵糧。滿山上下同心抗之,「慈法大師五十六億七千萬歲,期慈尊出世之曉也。今至此時而及斷絕之事,誠可悲至極矣」。修大法秘法,碎老若肝膽而祈願,多得靈驗。滿三七之日(二十一日後),信長公亡於惟任(光秀)之手,是乃信長不正其本元之實,罪不歸己,無自責之心,皆視之為他人之罪故,多殺諸聖之孽也。有此惑疾,何以為世之準繩,以正億兆之民哉?但凡國主,不正其實而施刑罰,終受神靈之咎者,和漢(日本、中國)不少矣。吾(=甫庵)以為諸侯、大夫、近侍等正事物虛實,乃政道之根本也。國主之本應歸於修身、正心耳。

曾與信長對立的高野山


一、信長公堅信其身可欺金石,故猶惡人之非。夫其臣職分有誤,(信長)終不忘卻。縱一旦似有寬宥之意,內心則暗存別意。經過多年,忽罰其流放。賞一善則勸眾善,罰一惡則眾恐惡,況其類善類惡邪?以此,惟任日向守(光秀)為圖自身上位,既知自身積累非義之事,縱相陳而不得宥恕,且(信長)今不露其色,日後必得其咎。既已如此,先起逆亂而弒(信長)矣。盡忠於己者,勿欲他人忠於己身,實乃至當至言矣。上下為義必捨舊怨也!夫云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是怨希用也。共比義者,永恨豈存哉?



一、(信長)不舉用諫諍之臣,故而背政道矣。自然其行有失,亦無人制止,或因大(=)臣之中,有含恨其(信長)者,故不欲相告之,終使其(信長)早亡矣。



考右之諸條,不應天命則有事,必治世不久也。國者不以富強為利,唯仁義而已。上下有仁義,則大利在其中。故()湯自立於方五十里之地,向西出征之時,東民怨之曰「何置我國於後邪」,而其世六百四十餘年而不亂,兆民皆蒙其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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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2月24日 星期日

消失了的死刑犯!豐臣時代最大的謎團!



我們已經先後為大家介紹過豐臣時代的幾個重大事件,以及圍繞著主角.豐臣秀吉周邊的人和事,接下來便要來重新談談一件十分匪夷所思的事件。究竟是什麼事件呢?



一、風雲變色的一五九一年

自天正十年六月中,於山崎之戰擊敗明智光秀,成為為故主.織田信長報仇起,新星.羽柴秀吉便展開了他的天下統一的霸業。從接下來的賤岳之戰(1583)到討平關東北條家的小田原之戰(1590),再到第二年基本降服廣大的奧、羽地區,秀吉不僅吞下了故主織田信長的衣缽,而且只用了十年完成了日本史上首次完全統一,在日本歷史上劃下了不能被人忘記的一筆。
豐臣秀吉


當然,在這個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統一日本的過程裡,不只是靠秀吉個人的能力以及運氣,便能完成這個歷史性創舉的。在秀吉身邊為他出謀獻策,出生入死的家臣們也是功不可沒。我們目前或許最多提到的,是後來在關原之戰為不同理念而內訌的石田三成、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他們是屬於秀吉開始統一日本時,才開始崛起的少壯派家臣,在他們之前的,還有一批是早在秀吉仍為織田家臣時,便為其勞心勞力的「老員工」。

另外,還有幾個立場、身份較為尷尬,難以介定的「功臣」,其中一個便是今次本文要談到的名人—一代茶人千宗易,也就是我們熟悉的「千利休」。

利休原本是出身堺港的商人,後來與織田信長相遇,成為了信長在政治上的左右手和顧問之一,也是他跟武野紹鷗等人讓信長對茶湯提起興趣和熱情。信長死後,利休改為協助如日中天的秀吉走上成為天下人的階梯。

最大的貢獻之一莫過於在天正十三年(1585),秀吉在京都皇宮為天皇開辦茶會(詳情請留意4月出版的《解開天皇秘密的70個問題III)。當時秀吉更親自為天皇泡茶,成為秀吉與天皇拉近關係,獲得王家認證的重要活動,而其背後便有千利休的影子,因為千利休在事前是負責指點秀吉沏茶技功作法「師匠」。因此我們可以說,秀吉在這次宮中的「大秀」裡是領銜主演的主角兼導演,而利休則是監製。因此,秀吉便向天皇奏請為這位勞苦功高的「監製」賜號「利休居士」,「千利休」之名也由此而來。
本文主角—千宗易(利休居士)


除此之外,利休還在政治外交上兼任秀吉的左右手,如天正十五年(1587)出兵九州,復興博多等都有利休的身影。而且,自從利休成為了秀吉的「茶頭」(首席茶師)後,不少諸侯便紛紛拜入千家門下,成為了利休的弟子或茶友,建立了一個網路廣闊的交友網。

因此,在前一年(1586),豐後的戰國大名大友宗麟訪問大坂,要求秀吉出兵打擊北上而來的島津家,並且親眼看到當時豐臣政權的實況後,便跟家臣說:



「公事找宰相大人,其他事則找千利休」



「宰相」是指秀吉胞弟豐臣秀長,換言之,在宗麟的眼裡,利休跟秀長兩人都是當時掌握新建立的豐臣政權命脈的「兩大巨頭」,一左一右,從內到外的輔助秀吉。然而,這兩大巨頭很快便在天正十九年(1591)裡從豐臣政權這個巨塔上黯然消失了。

當年的正月二十二日,長年抱病的秀長終於撒手人寰,使長兄秀吉失去了最得力的助手和親人。而在秀長死去不足兩個月的二月二十六日,另一個「巨頭」千利休也因罪遭到秀吉下令切腹。
豐臣秀長


豐臣政權在短短兩個月便完成了「換班」工作,不僅如此,秀長、利休相繼不在後,同樣從一開始便扶持秀吉的蜂須賀家政(其父.正勝已於一五八六年死去)也淡出一線,剩下來的便只有前野長康、淺野長政為主的老臣,前者也於數年後的秀次事件中被誅連而死。取而代之的,便是在一五九一年之前,已經開始嶄露頭角的少壯派家臣,如前面提到的石田三成、長束正家、增田長盛等人。

因此,我們可以說,一五九一年這一年對於「豐臣政權史」而言,不僅是新舊權力中樞交替的一年,更是一個改變其走向與命運的重要一年。



二、詭異的利休之死

相信大多數讀者都知道了豐臣政權的結局了。但是,既然一五九一年是那麼重要,那麼特別,我們自然有必要再去探究一番,更何況這一年突然失去生命的千利休在政治、茶道都有著那麼重要影響的人物,為什麼他會遭遇這樣的命運,更重要的是——他真的死了嗎?

這樣說肯定會讓讀到這裡的讀者感到奇怪。眾所周知,千利休就在當年被勒令切腹而死的啊!還留下了著名的偈語作為辭世之句「人生七十,力圍希咄,吾這寶釼剱,祖佛共殺」呢!

對!問題就在這裡!怎麼說呢?接下來先帶大家回顧一下事件的經過。

這時候的秀吉剛在一月於尾張國清洲接見了前來為牽涉與挑動大崎葛西一揆而上京請罪的伊達政宗。回到京都後,秀吉跟政宗再次見面,正式接受了政宗的請罪,就在這期間,傳出了對利休不利的消息。

時間是天正十九年正月下旬,前面提到了秀長病死,同時間又傳出了對利休不利的消息,當時京中傳出大德寺三門樓上佇立了利休的木像,是寺方為了感謝利休運用影響力和私財,為修建大德寺出力良多,於是立像以記其恩。這個事件在秀長死後日益發酵,由於秀吉仍在回京路上,一直只是傳出各種消息而已。

到了二月十三日,即是秀吉回來之後不久,同時也是歷史上千利休被秀吉勒令切腹的兩星期前,秀吉突然派人命令利休前往堺地。就在利休不明所以,被迫出發。當時,他的茶道弟子.細川忠興和茶友.古田重然(織部)好像也事前收到消息一樣,特意趕來相送。利休向兩人表示感謝後便前往堺,之後有後世的資料傳稱他在兩星期後被召回來領死,但只是孤例。

總之,十三日之後的二月二十六日至二十八日,在京都內外便傳出了利休被罰的消息。然而,最吊詭的正正是被罰的方式。

按照各時在京都和京都附近的人們的記錄,處罰的對象並不是利休本人,而是大德寺為他而製的木像。秀吉命令下人從大德寺取沒收木像,並將它吊在聚樂第外,對它實行「磔刑」(即綁在一個十字架上,然後用利器貫穿犯人身體之刑)

不止如此,秀吉更命人下利休木像的首級,再讓無頭的木像踩踏在首級身上。可見,起碼在眾人的眼中,秀吉對木像的存在甚為厭惡。
大德寺的利休木像(後製)


還有,秀吉更命人在木像旁邊佇立了一個木製告示板,列出了利休各種罪名。然而可惜的是,在目前現存的史料裡,並沒有將上面的所有罪狀都記錄下來(後述)。當利休被處罰的消息傳出之後,與此事相關的大德寺住持也被秀吉召去問話,但秀吉之母大政所,以及秀長之妻先後到秀吉面前,為利休和大德寺住持求情,不久後住持便獲得釋放,秀吉沒有對他們作出任何處罰,但也無阻木像被斬頭、吊掛的結局。

那麼,利休本人的結局究竟如何呢?遠離京都的消息裡傳出了利休也切腹領罪之說,但身在京都的貴族日記裡,則只提到了木像被施刑的事,沒有提到利休本人。自該年的二月底開始,「千利休」便消失在眾人的記錄當中,再沒有人知道利休究竟怎麼樣了。

在我們繼續追查下去之前,先來看看這事件在後來的江戶時代是怎樣發展,演變出利休不屈於秀吉,壯烈切腹的印象。

進入江戶時代,茶道繼續得以發展,很自然地一代茶聖被罰之謎便成為眾多人關心的事。那時候也流出了眾多描寫當時情況的相關材料,包括茶道千家子孫寫成的家史。隨著時代發展,利休的「死」和「死法」也出現越來越多變種,形式也越來越浪漫化。

例如表千家寫的《利休由緒書》(一六五三年成書)便寫道利休被勒令「切腹」後,秀吉以免與利休有交情的諸侯發難救人,於是命令上杉景勝率兵三千人包圍利休的住處,直至利休切腹死去為止。同書描寫的利休面對秀吉命令依然從容不迫,在喝完最後一杯茶後,便爽快以最為慘烈悲壯的「十文字切腹」自殺,再從肚子裡抓出自己的腸臟,以示怨恨不滿。事後,前來檢屍的豐臣使者便直接將利休的首級斬下,梟首於京都一條戾橋上(當時其中一個決死、行刑之地)

《利休由緒書》成書更後的書籍便更加誇張,包括抬出了主謀人是石田三成,又描寫利休在狹小的茶屋之中自殺等現實上不太可能的描寫。在那時代,對德川幕府多有避忌,但對於豐臣政權的八卦則是「政治正確」的天地,可以隨意發揮。站在千家子孫的立場,也很正常的將先祖的故事寫的淒美一些。

但是,嚴格來說,這些都是與事件沒有直接關係的人道聽塗說的結果,與同時代的人所寫的記錄、所見所聞比較,自然參考價值有差,不能盡信。那麼,「利休事件」究竟能夠追查到什麼程度呢?



三、茶聖「死因」的疑點

首先來談談利休的「死因」。我們先不論利休是否在當時切腹而死,先來談談他突然遭到秀吉棒打的原因。除了上述的木像問題外,另外一個在同時代記錄裡看到較為一致的原因有二,一是指利休利用自身的影響力和權勢,以及當時流行茶具收藏,親自以高價兜售茶具,謀取暴利。二是指秀吉想納利休之女為妻妾,遭到利休嚴拒,惱羞成怒的秀吉便抓住大德寺木像以及茶具買賣的事做藉口,殺害了利休。

後者的說法在江戶時代以來廣收江戶人的支持,蓋因當時「秀吉=好色老頭」的形象逐漸成型,利休的這一筆恰恰是配合度很高的材料,政治、立場正確,自然獲得時人的支持了。然而,客靜的想,即使真有其事,利休死後,也沒跡象秀吉便成功如願,「利休女兒」的存在也無處可尋。既然是為了利休女兒而動殺機,為什麼在事後沒有將最重要一步做完呢?因此,從狀況證據來說,這個說法的可信性還是不大的。

那麼,木像問題跟賣茶具的問題又怎樣呢?

簡單而言,以當時的記錄來看,高價賣茶具的行為觸犯秀吉大忌之說是存在的,但也只是屬於少數,即使如此,既然是當時傳出的說法,記錄者也沒有表露任何驚訝、沒聽說過的反應,那似乎也不是空穴來風,問題是這是否足以要賠上茶聖的「性命」了。

因此,最大的問題似乎仍然是木像問題,茶具買賣就算有關,也不過是附加上去的副次問題而已。那麼,為什麼木像那麼有問題,足以成為秀吉公示人前的罪證呢?

首先,當時京都名義上是天皇的世界,但實際上則屬於秀吉管理的重鎮之一,也是豐臣政權守護王家是否得力的最重要一環。因此,京都內的寺廟管理自然是秀吉也要關心的部分。研究者之間有意見認為利休以一己之力幫助名剎大德寺修繕,事後又獲得寺方樹立木像酬謝,整件事加起來在一定程度上是無視、損害了秀吉在京都的影響力和名聲;視秀吉如無物的行為。

同時,利休當時雖然年過半百,但於生前立像的行為(一些當時的記錄稱其為「壽像」),雖然不至於說是搞「個人崇拜」,但在當時除了教派上的聖人外,也絕少有這種例子。從政治角度而言,也無疑是為自己在京都、公武兩方上增強名譽。對於當時剛統一日本的秀吉而言,利休雖說是自己的師匠兼顧問之一,但站在秀吉的立場而言,利休今時今日的風光都是因為自己的寵信而來,大德寺立像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使自己統一日本大業的光環失色的僭越行為。



四、「躺槍」的石田三成與伊達政宗

當然,不少人對於以上的解說都會有疑問,認為這些都不是足以要索命的大問題,因此木像也好、茶具也好、女兒也罷,都不過是煙幕,「真相永遠不在水面」。於是,自江戶時代到現在,不少學者及小說家便開始展開了他們「尋找真相」之旅。其中,有兩個人成為了他們的目標——石田三成與伊達政宗。為什麼呢?
石田三成


較為好理解的是石田三成。首先,千利休死後,三成為首的少壯派隨即接班,完美地填補了秀長、利休等老前輩的空缺,加上自江戶時代的「佞臣形象」,三成謀求除去礙事又失去靠山的利休,於是便跟其他少壯派一起扳倒了利休。

這裡其實還涉及到伊達政宗的問題。上面提到利休「服刑」前,剛好是政宗為大崎葛西一揆問題上京請罪的時間,而三成自消滅北條家的小田原之戰前,便因為外交工作,跟常陸佐竹家建立關係,佐竹家又因為從前的奧州爭霸戰失敗,以及蘆名家的滅亡與伊達家有仇恨。因此,不少史家便認為三成一直都想找機會幫佐竹家出口氣,大崎葛西一揆的問題正好是另一個好機會。然而,上面也提到了秀吉最終接受了政宗的辯解,沒有狠狠地處罰政宗,甚至有史家和小說家將利休拉扯進來,他們認定是利休解救了政宗,於是三成為發洩心中之恨,以及上位的野心,兩筆帳一併算,將利休推到刑台云云。

以上的說法一直在日本甚為有名,但冷靜的去思考,一來沒有何證據顯示三成的確身在其中,二來當時的三成又是否有如此影響力迫使秀吉去處罰政宗,以至迫害利休呢?再說,在當時幫助政宗的還有前田利家和淺野長政等份量不小的人物,為什麼只針對利休一人呢?至於政宗的問題,利休與政宗之間的交流又只有短短的數個月,才見過區區數次。因此便認定利休與政宗之間,有深厚情誼、過從甚密之說並不合理、可信。
「路過」的伊達政宗


再說,利休事件前,三成以及其他少壯派也早已在統一事業上逐漸上位,即使不排除利休對於他們來說有著一些利益、權力之爭,但仍然難以認為利休足以阻礙他們享有已有的權力。因此,在沒有更多的證據之前,認為三成等人為了爭權而迫害利休,其實是一種倒果為因的說法,即以「誰在事件中得益,誰就是兇手」的邏輯。

如果按以上的分析,三成不太可能是真兇,政宗也不過剛好路過,那麼究竟秀吉為什麼要迫害利休呢?首先個人認為,木像問題的確不足以索去利休之命。但是,我們更要重視的,應是利休獲罪僅僅在在秀長死後一個多月內發生,而且只有他一人被肅清的事實。

換言之,從前後關係來看,利休獲罪跟秀長之死有著很大的關係,也就是說,利休很有可能是因為秀長死去,才被「清算」。既秀長生前便與利休一起扶持秀吉,而且利休死後,秀吉、秀長之母大政所以及秀長之妻都去為利休跟大德寺住持求情,那顯然秀長跟利休是同一立場,關係十分密切的關係。秀長死後,利休被清算的結果反映著秀吉有意排除「秀長跟利休」一派,木像問題和茶具買賣問題都應該是屬於為向外界交代的理由而已。

那麼,問題則在於秀吉為了什麼要排除屬於親弟.秀長舊人,而且是自己帥匠、顧問的利休呢?目前,除了前野長康後人所寫的《武功夜話》——這部極具爭議性的史料——之外,便沒有其他暗示秀長與利休跟秀吉之間的矛盾。據《武功夜話》之說,秀長生前便與利休一直不同意秀吉在統一天下後出兵侵略朝鮮和明帝國,但具體的詳情則沒有交代。考慮到《武功夜話》是在江戶時代歷代加筆而成的家史,而且由於編寫者吉田家族是前野長康的後代。前面已經提到,前野長康在秀次事件中被迫自殺謝罪,其子孫對於秀吉晚年的事跡也多為負面,故我們難以難靠其一面之詞來斷定。因此,阻止侵略而招來秀吉記恨之說,也只能作為一個參考說法。

那麼,究竟是為了什麼呢?目前沒有足夠的史料去分析秀吉的動機,不宜妄下判斷。然而,我們或許可以這樣思考。

秀長病死後,屬於秀長派系的各家臣(嚴格上都是豐臣家臣)自動轉為奉侍秀長的養子(外甥)兼繼承人.豐臣秀保。按照秀長與利休的關係,利休既忠於秀吉,同時也將照顧秀保。而在當時,除了秀吉、秀保之外,還有秀吉當時的親兒子.鶴松(同年九月夭折)和兩個養子(外甥)豐臣秀次和豐臣秀勝。

支撐豐臣宗家的第二號人物.秀長死後,能夠在秀吉之外撐起豐臣家的就只有秀保、秀勝和秀次三個外甥,鶴松則未成氣候。秀保當時仍然是十二歲的少年,秀次跟秀勝則已達成人之年,屬於秀吉膝下的養子。秀吉與秀長兩系在天正十九年初出現斷層後,秀吉逐步拆散秀長系的家臣團,秀保於四年後(一五九五年)病死,整個秀長系家臣團便完全被秀吉吸收,兩系豐臣家完全歸為一體。

「歷史是沒有如果的」,但假若從以上的過程來看,千利休在秀保死前還在的話,這個「二流歸一」的進程會否受到影響呢?從後來發生的秀次事件來看,秀吉這個一體化進程其實是一直在慢慢進行,而且不盡是秀吉直屬家臣們的計劃,秀吉的參與度斷然不少。

而對於謀求豐臣政權系統、政令歸一的少壯派(不一定只是石田三成),以及不排斥這個結果的秀吉來看,秀保身邊如有千利休這樣縱橫公武各界的巨頭存在,而利休又通過茶湯獲取了各界不少的人脈和關係,這些都意味著秀長系將依然會成為一個有力的分家,只是這個分家會否成為秀吉統治,以及其子鶴松日後掌權的絆腳石呢?這即便是如果上的如果,再沒有討論、猜想的意義和必要,但通過以上的分析,秀吉或許是出於衝動,又或許真的不計後果地想一舉弱化秀長系的勢力,以求即將提上日程的出兵朝鮮能夠順利進行,以及強化自己派系的統治,這仍然一個不能完全排除的可能。



五、利休「死」了嗎?

    以上稍為探討了利休事件的意義,以及其發生原因的猜測。最後,我們要談的當然是最基本的問題,那就是利休是否跟他木像的下場,已經在當時被被迫自殺而死呢?按照目前傳來的史料而言,嚴格上只能說在當時的確傳出了他自殺的消息,然而官方上卻一直沒有說實。

因此,將「利休初腹」、「梟首」之說大大地提出來,成為我們現有印象的,都是來自於江戶時代的記錄,但最早的記錄也都距離事件半世紀之久,記錄者也未曾直接目睹利休事件的經過,因此我們也無法肯定其說其言是有事實基礎的。基於這些不安因素和疑問,有研究者提出利休其實沒有死去,只是被秀吉趕出權力中樞的可能。

事實上,在利休「死去」後兩三年內,秀吉曾起碼有兩次在書信中提到了「りきう」(利休),甚至有說法指利休曾在侵朝的前線基地.名護屋城出現,這些蛛絲馬跡都讓支持各種說法的學者苦於解釋。

支持利休已於天正十九年死去的學者當然不認為利休「復活」或生還,於是他們便認為那是指利休的茶道或其他跟利休有關的事,至於支持利休可能沒有死的學者,當然以兩三個例子來當作證據了。

不過問題是,如果利休真的沒有死去,而且出現在人前,那秀吉、秀吉家臣們又為何會放心讓他繼續出現,而不怕他在侵略時搞小動作呢?同時,利休在當時都是鼎鼎大名的茶人,是政壇的老巨星,他真的活生生出現在人前的話,眾大名斷不會當作不認識,或者自動視他為別人,而且均不在書信中提起「利休還在」的消息。事實上,我們在各家曾跟利休有交情的大名家的記錄裡都沒有看到有這種跡象。

另外,最近也有學者認為利休早在當年二月十三日前往堺後,便從此淡出,消聲匿跡,甚至可能被親交的細川忠興收留…等等。這些都只能說是一種揣測,沒有確實的證據。

因此,照目前的情況來說,我們唯一可以大致確認的是,沒有原始史料窺見到,有人的確看到了利休的屍體、目擊了利休「切腹」時的情況,並留下記錄。換言之,秀吉的確是處決了利休的木像,但這個木像的本尊究竟最後怎麼樣了,是生是死,目前仍然是未解之謎,有待新資料的出現,為史家提供新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