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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14日 星期五

大友義統的失敗與沒落 (上)—名門殞落之謎





大友義統(後來改名叫「吉統」,但本文統一為「義統」)可以稱得上是戰國史上中一個評價一邊倒的人物。這個一邊倒當然是指負面,而且是極度負面的一邊倒。在一般的介紹裡,大友義統用現在的話來說便是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而且無才無能,將名門家族敗的徹徹底底的庸主。對不少戰國迷來,他在慶長五年(1600)九月中旬的石垣原之戰大敗給黑田如水,完全失去了東山再起的機會,不僅使他的評價永墜深淵,也鎖定了各人對他負面印象。

最近的人氣戰國漫畫《戰國》中,這個「無能富二代」的形象繼續被強調。而在早幾年的大河劇《軍師官兵衛》的煞科戲碼,同樣有大友義統以及跟黑田家有因緣的吉弘統幸(的場浩司.飾)出場,最終義統戰敗請降後,再被「安排」接受黑田如水重臣井上之房(高橋一生.飾)教訓一頓,搞得無地自容。當然,相信不少讀者讀到這裡便會問:難道大友義統又是一個被誤解的人材?請讓筆者在下面娓娓道來。

宮下英樹《戰國》中的大友義統

《軍師官兵衛》中的大友義統(增田修一朗.飾)




一、背負罵名至今的大友義統

首先,提到大友義統的評價,不僅在華文世界的戰國迷,就連在日本他的評價也是差得很。即使是研究大友家之風最熱熾的大分縣,當地的鄉土史家在著作裡都毫無保留地表露了他們對義統的討厭及批評,彷彿義統就是葬送了大友家的千古罪人一樣。



因此,在這情況下,大友家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其父大友宗麟,以及耀眼燦爛的豐後文化以及與基督教交流上,對於義統可算是不聞不問,「敗家子」幾乎是篤定的事實。

大友宗麟




其實,史料上有關義統的人物評,首先來自於與大友家交流甚密的耶鮮會傳教士的書信及報告書中。傳教士對於熱心傳教的大友宗麟自是讚賞有加,但對於信教、傳教立場左搖右擺的大友義統則完全相反。義統曾經與父親宗麟一起支持傳教,當時傳教士向羅馬教廷稱義統是「聰明有遠見」、「具備各種能力的君主」,但當義統後來受到大友家內反基督教的家臣、母親壓力,以當家身份改為禁止傳教後,傳教士便指他為「凡事毫無決斷能力」、「膽小怕事沒有勇氣」的昏君。



由此可見,耶穌會傳教士對義統的評價跟義統對天主教傳教的態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其評價也充滿了主觀感情因素,我們不能輕率地片面摘取來衡量義統的能力。既然如此,為什麼每次史家提到義統時,還是會將傳教士這些感性的評價拿出來做傍證呢?究其原因,還是因為他們會將傳教士的評價跟後來義統在豐臣時代的連串失態串連起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本文的主題—文祿侵朝之役時敵前逃亡之恥。



在這之前,義統還有幾件「失敗事件」。眾所周知,後來面對薩摩島津家的侵略,大友家陷入捱打狀態,尤其是在戶次川之戰後,大友義統放棄根據地豐後府中一事,讓大友家陷入全線淪喪的邊緣,幸好在豐臣軍主力及時登陸九州,旋即將島津家打敗,讓命在旦夕的大友家拾回一命。(有關戶次川之戰,請參考拙文:激戰戶次川!島津勝.仙石敗.長宗我部家大災難的名戰役!)



即使有如此失態,事後秀吉仍然給了義統高規格的待遇,賜姓羽柴和自己的「吉」字,又讓義統官拜高職,成為公家級別的大名。這些措施一般都認為是秀吉為了展示新生豐臣政權包括全國大小名家,才能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而且秀吉平定九州,接著又蕩平關東和奧羽後,緊接著打響入侵朝鮮王國,再劍指明帝國的計劃。大友家的根據地豐後位於北九州,自然也是入侵朝鮮的前線之列,大友義統在內的九州諸侯也因為地利之便,成為了秀吉入侵朝鮮的尖兵。



二、「敵前逃亡」之恥

到了文祿二年正月,即入侵朝鮮的第二年,大友義統好運終於到頭,迎來了他人生第一個真正倒楣的日子,一個他貽人話柄的大失敗。



前節的後提到,豐臣秀吉自文祿元年(1592)發動侵略朝鮮王國,實為劍指明帝國的大戰爭。第一年勢如破竹後,明帝國於第二年正月派兵救助朝鮮後,明帝國的援軍圍攻平壤,不久後終於擊破了當時攻佔該城的小西行長軍,小西軍傷亡不少下,小西行長被迫放棄平壤,向南撤退,而負責在平壤南方的黃州、鳳山一帶接應及支援的大友義統軍在小西行長來到前被指「陣前逃亡」,使僅率敗兵南撤的小西行長要繼續南下,來到黑田長政等人所在的開城暫避。

文祿之役(壬辰戰爭)關係地名




平壤城被明軍奪回的消息經小西行長傳到九州名護屋後,豐臣秀吉沒有立即作出處分,一直到了近四個月後的五月初,秀吉才突然向朝鮮在陣的所有大名發布合共五條內容的處分公告,更在文末寫道「讓豐後的膽小鬼們都來讀這信」,以示對大友軍表現的強烈不滿。結果,大友義統承擔罪責,被罰沒收豐後國領地,與數名重臣一起被送到毛利輝元領內的山口幽禁。叱吒九州風雲的名門大友家就這樣落得滿盤皆輸的結



不過,這裡還是有一處值得細思的地方。那就是為什麼大友義統會不顧罵名跟秀吉責罰而逃走呢?當然,上面傳統說法,包括鄉土史家都相信這是毫無疑問的失態,因為義統本來就是窩囊廢,根本顧不了這些,於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云云。


小西行長像(熊本縣宇土市)



考慮到秀吉是收取了小西行長的報告,意味著小西行長理應是將他的所見所聞直接報告出來,我們也不必過度地朝小西行長的為人去作誅心論。然而,我們還是要思考的是,撇開所謂的個性問題,大友義統與家臣們領軍全線逃退的原因又是什麼呢?



除了性格外,另一個說法是指,大友義統派出家臣刺探平壤城外的戰況時,流出了小西行長已經戰死,全軍覆沒的消息,於是大友軍誤以為明軍已經殺到,家臣們心生恐懼,大友家上下亂成一團,爭相逃亡。這個部分最早而且傳得最廣的,就是後來黑田藩編寫的朝鮮戰爭紀聞類書誌裡,另外江戶時代書成的同類記聞也是異曲同工。



可是,另一方面,小早川隆景的家臣梨羽紹幽的回憶錄中也提到了大友軍誤信流言後撤退的事,但當中則提到一個少有人留意的部分,那就是大友軍的先鋒志賀親次是截獲了幾個從平壤城南逃而來的逃兵,他們都指稱小西行長已經戰死,所以才南逃而來,然後志賀親次便勸大友義統撤離。梨羽紹幽最後提到:後來大家都說是因為志賀親次的勸告,才使大友家被改易的。



當然,單看梨羽紹幽的回憶錄,似乎跟傳統的「陣前逃亡」沒有什麼大的差別,但筆者認為有三點值得留意,第一是傳統說法與梨羽紹幽的說法不同之處,在於前者是將問題放在志賀親次以及大友義統情報力不足,亂判情況,而後者則是因為大友家得到了來自平壤南逃而來的敗兵的消息,再判斷有後退的必要。



第二,明軍渡鴨綠江南下助戰,圍攻平壤城的消息傳來後,各線的日本軍將領人人惶恐,在各人的書信中都流露出各種對明軍人數的猜想及恐懼,由「數十萬」至「一百萬」,再到「多不勝數」,加上謠言傳聞滿天飛,可見日本軍諸將領對於明軍到來,客觀上都帶有惶恐不安的情緒,平心而論,這絕非只有大友家才心生恐懼。另一方面,當時小西行長請求大友義統以及黑田長政、小早川隆景等人的支援,而大友義統之外的人也是沒有出兵北上的跡象,最終卻只重罰了大友義統。



第三,日本軍入侵朝鮮的第一年(1592)的確勢如破竹,但事實上到了同年後期,即佔領王都漢城後,日本軍深入朝鮮半島,為了維持對各戰區的控制,兵力開始散,各軍的消息傳達也越來越不通順。同年八月,當時已身在黃州鳳山的大友義統寫信給留守豐的家臣時,便表達了對無法收到各友軍戰況的不安及焦慮,而且由於各地反抗日軍的遊擊作戰持續,大友軍在內的日本軍開始缺糧,軍心渙散的問題日益嚴重。



綜合以上三點來看,大友義統作為大友軍的統帥,輕率撤退的確是犯了軍紀,但卻又不是情無可原,只是我們後人知道小西行長最後的確沒有戰死,於是堂之皇之地反過來嘲笑大友義統無知、誤信流言。但如上述所示,明軍來到朝鮮半島後,各種惴測、不安籠罩各支日本軍,而且大友家以外,也有不少將領遭遇敗績,但也只有大友義統被判處改易的重罰,那麼,只對義統個人做批判指責,是否足能明白個中原委?


豐臣秀吉


說到這裡,我們有必要重新將焦點放回到秀吉在當年五月發布的處罰公告上。首先,處罰公告不是直接寫給大友義統的,而是秀吉事前先跟小早川隆景等在朝鮮的高級指揮官溝通後,再向全體大名發布這個公開處罰。前面提到,處罰公告裡羅列了合共五條關於大友義統自從跟隨豐臣政權以來各種劣跡斑斑,大小失當,以及自己對大友家的種種恩義。其實,這公告的寫法上跟六年前秀吉處罰為肥後一揆引責的佐佐成政時公布的處罰公告頗為相同,甚至可謂秀吉慣常的公關手法,用來力證他處罰大名完全合理、合法、合人情。



不過,既然秀吉下令的對象是大友義統,而公開的對象是在陣的各路大名,那麼秀吉的心思顯然不止於想向各人展示自己的大公無私,其實更像是一種殺雞儆猴,借大友家來警告各路大軍,以克服平壤城戰敗,明軍殺到所造成的心理、精神打擊。



對於當時遠在九州的秀吉而言,止血,穩定軍心,當為當務之急。換句話說,大友義統及大友家只是剛好被拿來當「反面教材」而已。事實上,義統最終即使犯下了秀吉口中的「陣前逃退」之罪,但也沒有被判處死,只是讓義統回到日本幽禁,他的長子義延代替父親繼續留在朝鮮作戰。這些安排表面上的理由似乎是顧念昔日情誼,但實際上很可能就是怕處罰大友家太重,會有反效果,使在朝的諸大名人人自危。



當時身在肥前名護屋,等待秀吉命令出兵的最上義光聽聞大友義統被改易後,向家臣說「大家都想像自己很可能會是下一個大友大人……自己的身命還有多久呢」,同時對於只有大友家被處罰,其他戰敗或撤退的將領安然無恙,義光說「眾人都以為他們也會被沒收領地,但到現在也沒有這樣的消息」。可見,秀吉處分上其實存在一定的政治考慮,談不上一視同仁。



那麼,究竟為什麼只拿大友家開刀呢?雖然秀吉沒有明示原因,但從秀吉決定沒收豐後國後的安排,可以看到一些端倪。豐後國被沒收後,部分大友家家臣獲秀吉賜與俸給,留在豐後;同時大友家被請出豐後之後,秀吉決定將豐後國分割成五部分,由自己的六位家臣入主豐後,即中川秀成、竹中隆重、早川長政、森(毛利)友重、太田一吉和垣見一直。事後,秀吉指示六人進入豐後國後,立即進行檢地,再上報。



以上的安排意味著秀吉有什麼想法呢?筆者認為秀吉選擇沒收大友家的領地並非隨意為之,而派出自己直屬家臣入主豐後國,又進行檢地也不只是形式上的例行公事。直接而言,秀吉選擇對大友家開刀,犯上軍紀是理由,也是藉口,其中一個主要點還是盯上了豐後國土地,作為強化侵朝前線基地的控制及補給,五人進入豐後便立即進行檢地也是為了將當地的米糧及生產力拿來補填朝鮮前線糧食短缺的當前危機。



同樣的例子在兩年多後也發生在小早川秀秋身上。當時秀秋也是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被秀吉命令改變領地,從筑前名島(後來的福岡)改到越前北庄。順帶一提,江戶時代的傳說指秀秋因為在朝鮮犯下濫殺婦孺之罪,又或者是在朝鮮作為名義上的統帥,表現不力才被處罰,這不過是後世人的附會想像,史料上均不能確實。

小早川秀秋


跟大友義統一樣,秀秋在筑前的領地被沒收後,由石田三成等人代為接管,變相成為了秀吉的直轄地。筑前名島的領地一直到秀吉死後,在德川家康跟前田利家的協調下交回給小早川秀秋。



大友義統與小早川秀秋的個案是否個別偶然的事例而已呢?除卻義統有明顯的「罪狀」外,兩者領地在事後同樣成為秀吉的「囊中物」,又位處出入朝鮮的地帶,沒收、改替領地似乎並不止於處罰,筆者大膽地推測這是秀吉為了強化前線控制,借機拿下這些地區的手段。



因此,筆者認為,先不論大友義統的「陣前逃亡」之罪是否得當、合理,秀吉下達處分公告,在整體效果上既一方面收到殺雞儆猴,警戒在朝諸將的威嚇效果,同時又利用五條內容,力數大友義統之過失,自己的大義大恩,可謂兵不血刃,堂而皇之地將豐後國收為己有,強化豐臣政權對前線基地周邊的控制,收一石二鳥之效。



總結以上的分析,縱使大友義統在豐臣政權以前表現也算是強差人意,而他跟大友軍在鳳山在兵荒馬亂之下選擇逃亡,雖不至於罪犯滔天,但在道德上、軍事上也是有過失,作一家之主是責無旁貸的。然而,以筆者的分析來說,大友義統之罪是否需以一國之地來相抵,則是另一個問題,而且是政治問題了。


那麼,領地被沒收,自己則被幽禁在山口的大友義統又是怎樣走上一輸再輸,在故國豐後敗給黑田如水,永遠失去回歸故國的機會呢?當中又有什麼值得探遵的地方呢?請留意下一篇《大友義統的失敗與沒落 ()—兵敗故國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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