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們談論到德川家康的著名軍旗「壓離穢土欣求淨土」的問題,指出這幅早已在我們現在戰國史粉絲心目中,視之為德川家康標緻的軍旗,其實很可能只是後來江戶時代才製作出來的傳說,然後「追贈」給德川家康,從此深入人心。那麼,是不是只有家康如此「幸運」呢?似乎不是,其實不少大名、武將的軍旗都並非如此清楚明確。接下來,我們來考究一下另外兩個在中文世界人氣超巨大的有名武將—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的軍旗問題。在這之前,為了更好地讓大家可以了解背景,接下來有必要稍稍說明一下戰國的軍旗。
一、戰國軍旗的小說明
日本的軍旗使用可追溯到源平時代,其起源更可以上追至七世紀末期的壬申之亂。不過,即使是日本第一次的長期內亂「源平之爭」時,那時候的軍旗其實使用的不多,不像後來的戰國時代那樣幡幟叢立。即使到了後來的鎌倉時代,我們翻閱著名的《竹崎季長繪詞》,出現在裡面的軍旗十分少,一股武士團才使用一幅旗幟,而且樣式比較單調。
到了持續百年的戰國時代,那時候因為戰爭長期化和頻繁化,領主間的戰爭日多,自然需要更好的分清敵我。然而,這不代表大名們便已經大量生產軍旗提供給主要戰力的農民兵,以分敵我。
據史料來說,除了一部分的戰國大名(如後北條氏)明顯會有限量提供軍旗外,其他的大名採取由農兵或手下的領主按要求製作軍旗,然後帶去戰場,由此可以想像,軍旗的質量其實參差不一,絕不像大河劇、電影那樣整齊、統一。
況且,大家想像一下,在戰國時代的一介農民上戰場,他們的目標其實就是保命、立功和搶掠,他們沒有紀律可言,弄丟旗幟,或者途中掉隊、逃走,甚至誤擊友軍也是常見的情況。這些卑微的農兵們只會認得自己領主的旗印,總帥的旗幟可不一定都能分辨出來。加上有內應、諜報策反人員有可能混在其中,單靠軍旗分別敵我的方法不夠保險,因此,我們在史料上會看到大名們還會利用互認暗號等方式來確認友軍。
日前,有香港媒體的文章裡稱,戰國時代的軍旗中最高級的是「馬印」,是「用以識別統領大軍的將領」。這說法其實只說中了部分。當時「馬印」的確是主要用於總帥和有頭有面的將領的個人用旗的稱呼,只是,「馬印」是這種旗幟的其中一個稱呼,按情況、大名家族的習慣,存在其他稱呼,如「御旗」、「纏」、「御幡」等。
換言之,在戰國時代,總帥、將領用來辨識自己的旗幟稱呼還沒固定,大概到了江戶時代左右才得以統整。這次本文將會提到的「風林火山」旗和「毘沙門天」旗在史料裡其實是稱為「御小旗」和「御旗」,而不是「馬印」。
二、「風林火山」旗的疑問
本文開首時提到了戰國大名的軍旗,特別是大名個人專用的「御旗」很多時是無法找到確證的,讓人震驚的是,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這兩位「宿敵」的情況卻恰巧的類似,同樣有惹人質疑的部分。這裡先來談一下武田信玄的「風林火山」旗。
武田信玄 |
一直以來,「風林火山」旗被認為是武田信玄體顯自己軍事哲學的象徵。眾所周知,所謂「風林火山」旗的「風林火山」出自《孫子.軍需》的「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中的首四句。為什麼只摘取首四句,而捨棄後兩句,在目前所見的所有史料上,均未能找到說明。總之,按史料記載而言,旗幟的正確名稱乃是「孫子之旗」或者「孫子四如之旗」,以下本文將稱「風林火山」為「孫子之旗」。
值得大家留意的是,雖然戰國迷都知道「孫子之旗」,但事實上「孫子之旗」只在《甲陽軍鑑》這部以武田家興亡為主題的軍記物語被提到過,而且只出現過兩次。分別是品四十三和品五十三裡。
品四十三《信玄公軍法之御挨拶人》裡提到「信玄公御簱」,提到信玄共有四種旗幟:
一、紅底色八幡大菩薩旗(兩幅)
二、紅底色勝軍地藏大菩薩旗(兩幅)
三、武田二十七代御旗(一幅)
四、「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旗(一幅)
第四種旗就是「孫子之旗」,但有趣的是,按照《軍鑑》的描述,這裡的「孫子之旗」跟現時坊間看到的那幅「孫子之旗」是有點不同的。《軍鑑》裡的「孫子之旗」是「黑底色,以金字書寫以上四句,旗為四方(形)」。
由此可見,這跟現時我們到日本各地和相關產品裡常用的「深藍底色金字」旗不太相同。而且,由於「孫子之旗」和說明只在《軍鑑》出現過兩次,而《軍鑑》本身又是難以輕信的史料,這便便引領我們去提出下一個問題:《軍鑑》的說法這可信嗎?還有,假設「孫子之旗」真的存在,為什麼會有不同的設計呢?
當然,第一個問題並非本文的範圍內能說明解疑的。況且,由於《軍鑑》之說實為孤證,既不能否定,也不能肯定,終為無頭公案。所以,這次我們先主要去討論第二個問題。
我們已經發現《軍鑑》裡的「孫子之旗」和我們常見的「長方形孫子之旗」是不盡相同的。那麼,後者是怎樣「誕生」的呢?通常的說法是這種旗在山梨縣內的雲峰寺和著名的武田神社都有所藏,所以不像是假,頗為可信。然而,既然與《軍鑑》的描述不同,那麼這種說明便顯得不夠充分完滿了。何況,據文物專家的考證,雲峰寺和武田神社所藏的「長方形孫子之旗」均為後世之作,並非戰國時代的物品,能否證明「原物」也是一樣,也是未知之數。
而且,據一八○○年成書的著名古董圖集《集古十種》所載,當時已經記錄了甲斐國萩原村的雲峰寺已有這幅「長方形孫子之旗」,文字的書寫設計與現時我們常見的那種基本一樣,而目前我們已無法再找到比《集古十種》更早的明證,所以在這之間存在近二百年的空白,故此難以證明「孫子之旗」一直存在。設計有差的問題也暗示「長方形孫子之旗」的原始製作者或許持有與《軍鑑》作者不同的記憶印象,又或者他(們)參考了《軍鑑》的記述,然後因為一些原因,決定自行改良。總之,信玄是否使用過這旗幟是存疑的。
三、武田信玄與孫子
不管「孫子之旗」是真是假,起碼《軍鑑》作者想強調信玄與《孫子兵法》的關係。不過,有香港的學者說,沒有證據證明信玄讀過《孫子》,又說「孫子之旗」是由「軍師和尚快川紹喜」製作。這是否正確呢?
在可信史料裡,的確沒有直接說過信玄曾熟讀《孫子》,加上上面提到說「孫子之旗」真假難辨,自然對信玄設計旗幟的背景有懷疑之處。但是,我們還沒能說可以「審決」了,因為信玄的胞弟武田信繁在自製的《武田信繁家訓》裡便曾經引用過《孫子》的名言來說明道理。
雖然所引的不多,但引用是事實,而且家訓本身的史料可信性較高,年代也十分貼近當時,再考慮到信繁跟信玄的關係,以及武田家歷來對漢學的造詣深,信玄本人也跟熟悉漢學的佛僧交流,所以可以推斷信玄也應該讀過《孫子》。
那麼,信玄有否像我們認為的那樣真的實用過《孫子》呢?鑑於大部分估玄參與過的戰役經過只見於《軍鑑》和後世較不可信的軍記物語,要實證信玄的軍事行動套用《孫子》思想,這也很難說。何況,當時的戰國大名乃至一般有點教育水平的武士都熟讀中國的兵書,包括《孫子》在內的「武經七書」,絕非信玄的專利。銳意將信玄塑造為「活用孫子」的名將,該歸功於後來的江戶時代,奉信玄為「開山祖師」的甲州軍學者。
至於「孫子之旗」的題字者和立案者是不是後來與武田家共存亡的快川紹喜呢?他是不是信玄的軍師呢?當然這都不對。快川充其量只是信玄歸依和文流頗深的僧人,不是「軍師」。當時的「軍師」主要做的是觀天象,排軍列陣等工作,快川只曾代表武田家出使其他陣營,但行軍則沒有他的位置。說「風林火山」是快川為旗幟題字也有疑問,因為信玄招他來自己的領地當住持是在1562年,而據《甲陽軍鑑》,旗幟是在1561年左右已經開始使用,所以快川製作題字之說存疑,且沒有根據。
總而言之,不管信玄是否真的使用過這個「風林火山」,但充其量是他個人使用的旗幟,據《軍鑑》記載,在信玄死後,他便將這旗留給他的孫兒.武田信勝(勝賴之子),可見這旗子屬於他個人的遺產,不是軍用品,更不是代表武田軍全體的信念,在史料裡也看不到武田軍有集體研讀孫子的痕跡。
四、「毘沙門天」與上杉謙信
說完武田信玄的「風林火山」,當然也要保證公平,談一下他的宿敵上杉謙信的軍旗問題。謙信跟信玄的「龍爭虎鬥」早已馳名日本國內外,他的「刀八毘沙門旗」或「毘」字旗,還有被描述為指令軍隊衝擊敵陣時用的「懸(=衝擊)亂之龍」旗也跟信玄的「孫子之旗」一樣,早已成為謙信的「品牌」。不過,跟「孫子之旗」同樣,「刀八毘沙門旗」或「毘」字旗,還有「懸(=衝擊)亂之龍」旗都存在疑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上杉神社參道前的「毘」字旗和「懸亂之龍」旗(小編太郎提供) |
首先是「刀八毘沙門旗」或「毘」字旗的來源不用說,我們當然能夠立即聯想到這是來自於謙信對毘沙門天的崇拜。我們一直都認為和深信,謙信虔誠地崇拜毘沙門天,因為毘沙門天是佛教故事裡的武神,與「軍神」上杉謙信互相輝映,十分順理成章。甚至隨著時代發展,開始出現了一種說法稱謙信自認為是毘沙門天的化身。
很遺憾的說,其實這又是一個美麗的誤會。謙信自認為是毘沙門天的化身之說自然是後世人的「腦補」,陷謙信於不義,自然不需理會。比起這個問題,更為重要的問題是,謙信與毘沙門天的關係。
刀八毘沙門旗與毘字旗 |
這是什麼意思呢?一句話概括地說,就是「謙信崇拜的不是毘沙門天」!大家會問:這是怎麼一回事?那是因為謙信真正信奉的,不是毘沙門天,而是「刀八(兜跋)毘沙門天」。兩個看似十分相似相近的東西,怎麼就是不同的呢?
簡單來說,「刀八毘沙門天」是「毘沙門天」的變種,是室町時代的日本人「改造」下的產物,原本的毘沙門天是北天的武神沒錯,但上杉家所藏的軍旗(後述)是寫著「刀八毘沙門」。「刀八毘沙門天」是毘沙門天變成身持八臂,臂上持刀,因此造成後來將「兜跋」變成「刀八」;此外,部分畫像裡的「刀八毘沙門天」更會騎著獅子。詳細的日本佛教史上的問題在此不談,總之由此可見,「刀八毘沙門天」是跟原本的毘沙門天不太一樣的,不太能一概而論之。
刀八毘沙門天 |
再者,不論是「刀八毘沙門天」還是毘沙門天的信仰絕非謙信獨尊的,他的宿敵武田信玄其實對「刀八毘沙門天」和「毘沙門天」的信仰心與謙信不相伯仲(當然,謙信也崇敬不動明王,也非信玄尊美)。有趣的是,即便如此,我們至今無法證實謙信與「刀八毘沙門天」的連繫,山形縣米澤市的上杉神社藏有的「刀八毘沙門天」旗和「毘」字旗十分出名,但從文獻裡證明不了是謙信所用,換句話來說,只能說江戶時代的上杉家的片面之詞。
順帶一提的是,「刀八毘沙門天」是被當時人(室町末期以後到江戶時代)塑造成為人們袪病和健康的神明,與軍事的關係並不明顯。不過,這個「新合成」和「改造」的神明與原本的毘沙門天還是保留著一點關聯的。
「刀八毘沙門天」既然是袪病和健康的神明,似乎跟「軍神」謙信的形象相去甚遠,而實際上,有一個神明的確獲得謙信信奉過,那就是「飯繩權現」或「飯繩大明神」(不過,「宿敵」信玄也信奉這位神明)。
飯繩大明神 |
「飯繩權現」或「飯繩大明神」是來自於聳立於越後西部與信濃北部邊界的名岳.飯繩山的山岳信仰。飯繩山是當時的修驗道著名靈場之一。出身越後府內的謙信自然不會對「飯繩權現」信仰感到陌生,而謙信和景勝曾經使用的印章「立願勝軍地藏.摩利支天.飯繩明神」,以及同為上杉神社收藏的「本小札色色縅腹卷」的盔上,也有飯繩明神的前立鑄板,均清楚反映出這個事實(不過,也有學者認為是後世人將景勝的飯繩明神信仰投影到謙信身上)。
「立願勝軍地藏.摩利支天.飯繩明神」印 |
本小札色色縅腹卷 |
五、「毗」字旗和「毘」字旗
翻閱上杉家相關的軍記物如《北越耆談》、《川中島合戰五箇度合戰之次第》等均提到謙信所用的個人用軍旗裡便有「毘」字旗,但「毘」字的寫法是「毗」,不是「毘」;而「刀八毘沙門」旗的記載則不見於任何軍記物之中,上杉家的相關史料裡也沒有提過,所以「刀八毘沙門」旗可說是「橫空出世」的軍旗。
那麼,「毗」/「毘」字旗才是謙信所用的個人軍旗嗎?上面的軍記物裡,「毗」/「毘」字旗是謙信個人用的旗,所以在大河劇或遊戲裡看到「全軍盡是毘字旗」的畫面自然是不真實的。雖然,謙信使用「毗」/「毘」字旗只見於軍記物之中,但是這些軍記物之中,也有一些據稱是根據曾跟隨謙信的家臣子孫的回憶錄寫成的,更為複雜的是,謙信的後代明顯地使用「毗」/「毘」字旗。
江戶時代的上杉藩記錄上既有相關記載,而上杉藩的「米澤藏書」裡收藏一本成書於江戶初期,名為《諸將旗旌圖》的圖錄,清楚記載了當時在任的藩主上杉定勝(景勝之子)的馬印是「白底毗字旗」。因此,「毗」/「毘」字旗的使用在定勝時代已經定型,問題是這是定勝個人的意匠,還是可以追溯至他的父親上杉景勝,甚至上杉謙信呢?遺憾的是,即便是景勝的軍旗也是缺乏各種史料的佐證,無法往前追源。
另外,既然定勝使用的是「毗」字旗,那這是象徵「毘沙門天」還是「刀八毘沙門天」,如果是前者,那麼上杉家對於兩者的崇拜轉化過程,則成為了另一個可以繼續深究的課題。
還有,上杉定勝使用的「毗」字旗又是怎樣轉變為後來更出名的「毘」字旗的疑問也很自然地衍生出來。雖然沒有史料證明其轉變經過,但不排除是在江戶時代的越後軍流學盛行下,不少相關的解說書裡寫成「毘」字旗,或許是因為這個背景因素推動下,使上杉藩也在後來改變了旗印的設計。
最後,還有另一個有名的旗幟:「懸亂之龍」旗,此旗一直被指是謙信衝鋒陷陣時的指令旗,而且將它跟第四次川中島之戰緊緊的扣在一起。不過,其實比起上述的「刀八毘沙門天」旗和「毘」字旗,「懸亂之龍」旗更加缺乏資料,甚至軍記物裡都沒有提及謙信使用此旗,所以「懸亂之龍」旗與謙信的關聯性其實最少,也更加可疑。
據一些史家的考證,「懸亂之龍」旗最早被上杉家記載,是在幕末時期左右,但詳細不明,也就是說,這個「懸亂之龍」旗有可能是藩士因為時局激盪不安時,假借藩祖謙信的「軍神」形象,配合越後軍學,製作出「懸亂之龍」旗。事實上,江戶時代的上杉藩重視和崇拜謙信,位於現在米澤城內的上杉神社原本是坐落在二之丸,受到藩府二百多年來的重點保護,還有專門的修繕組和消防隊,誓死保護他們尊稱「御武尊」的謙信靈柩。
說了那麼多,難道謙信就沒有一幅可信的軍旗嗎?也不是,唯一可信又早有記載的軍旗就是「紺(=墨藍)底朱丸旗」,這旗據傳是謙信之父.長尾為景因為救濟朝廷和天皇之功,獲朝廷頒賜的「天子之旗」(朱丸=太陽=日本=天皇),更成為為景對抗山內上杉家的「必殺」,後來便成為謙信之物。
「天賜之御旗」/「紺地朱丸旗」 |
以上通過考證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個人用軍旗的源頭和疑點,反映出戰國大名的軍旗傳說經過二百多年江戶時代的洗滌沈澱後,產生出巨大的影響力,直至現今的日本和日本國外的戰國迷都深受影響。雖然不像德川家康的「厭離穢土.欣求淨土」旗那樣可以大致推斷出旗幟的來源,但從「孫子之旗」和「毘沙門天」旗的例子,可以看到兩人的威名與甲.越軍流學的影響力有莫大關係。
從考古來談沒有問題,從神道與佛教來說就可能有出入。
回覆刪除藏密唐密雜密東密,都有修本尊,一般會有八本尊與五明王混雜。謙信公不動明王、毘沙門天、刀八毘沙門天都是神道教的本尊修行。無礙變種形體,以關公為例,亦是如此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