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奪村莊並試圖以武力強行帶走弱小女眷的雜兵
圖截取自 大河劇 《風林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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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摩軍在豐後所俘虜的人們,被帶往肥後國進行販賣,在那一年,肥後國的居民也面臨者嚴酷的饑饉,因此處於即使養活自己也成問題的狀態,自然也無法養活所買的人們(奴隸),乃彷彿將他們(奴隸)如同家畜般帶往高來(島原半島)進行轉賣……
……被島津軍蹂躪的人們的命運,有的成為俘虜,有的因為戰爭或疾病而死,即使不是因為上述原因,也因為飢餓而消失,他們之中,每三人便彼此相殺,或行掠奪,尤其是被島津軍俘虜帶走的人們被強制帶往薩摩或肥後之後,如同羊群般,被帶往市集遊街後遭到販賣,他們之中許多人被以一或二文的(便宜)價格賣出。」 FROM 路易斯‧佛洛伊斯(Luís Fróis)
在前些日子的文章中,我們談及了中世的日本人在面臨長期性的飢荒,且鎌倉幕府無法有效對飢荒提出對策時,出現「自甘為奴」的民間自救並被幕府以法律公然追認默許的社會現象。
然而即使是在鎌倉幕府滅亡百年之後,這類問題也並未解決,飢荒及戰亂仍不斷發生,從沒有一天日子可以被稱的上太平,又特別是在室町時代中葉的15世紀到戰國時代17世紀初,當時的氣候又處於小冰河期的時代,更加導致了歉收及飢荒的頻傳。
透過炭14所調查出的近千年來的太陽黑子活動及溫度變化 當中可發現15世紀~17世紀初處於小冰河期 |
而在這之中位於千葉縣松戶市的本土寺的過去帳當中記載了15世紀到16世紀長達兩百年的記錄,在該過去帳的記錄中會發現,長達兩百年期間,每當面臨夏季青黃不接時,死亡人數特別多,反而在秋收之後死亡人數有趨少的現象。
此現象即說明了即使到了前章所提的寬喜三年(1231年)的飢餓奴隸法後的三百年後,社會仍長期屬於長期饑饉的狀態,尤其是在農民最無助的青黃不接的時期,農民因貧苦餓死的問題特別嚴重,儘管秋收之後問題會相對減少,然而一但面臨秋季歉收,農民一整年的心血便泡湯,而值得注意的是,由於小冰河期的氣候因素,加上戰亂的問題,在當時歉收幾乎是年年發生,甚至持續數年連續歉收的情況也不在話下。
《吾妻鏡》中所提及的飢餓奴隸法之事 |
在這樣的情況下,農民們如果不想像寬喜三年時的人們自甘為奴,是否有別的選擇呢?答案是!當然有的!其中一個選擇便是「如果不想成為奴隸,就把別人變成奴隸吧!」
那麼如何不想成為奴隸,又怎樣能將別人變成奴隸呢?
在室町時代,不只是社會出現問題,即使是室町幕府為首的領主們也出現了問題,武士及領主們彼此因為政治算計及鬥爭演發成軍事的衝突也不在話下,然而這類本為武士之間的爭亂,卻也因為社會及農村出現了問題,而讓「農村的男人們」開始活躍!
為了增加戰鬥的勝算,自14世紀日本南北朝分裂開始,便陸續有武士們在戰鬥中引進地位低下的「足輕」參與戰爭,這群足輕多數是來自農村,因為饑饉等問題而無法在農村生存,決定出外「討生活」的人們。
而對於這類沒錢沒勢的農村男人來說,他們甚麼都沒有,但是有「爛命一條」,因此在戰場上反而敢衝敢殺,即使拿者一把爛刀穿者從死人身上檢來的破爛鎧甲,也絲毫不怕死的向前作戰,這類不怕死奮勇作戰的足輕們的活躍,使得武士們在自相的內鬥中,更廣泛的引進足輕加入戰鬥,自室町直到戰國時代,大量足輕活躍於戰爭之中,甚至到了戰國時代,「足輕」已經成為「武士」之外不可或缺的戰爭主力,更因為「足輕」的大量參戰,使得日本戰爭的動員人數大幅增加,而從早期講究個人武藝的「騎射戰」等轉為講究團體協調的「集團戰」。
騎射戰的武士 也是早期武士及日本中世的主要戰鬥方式之一 圖截取自大坂之陣屏風圖 |
伴隨者足輕的參戰導致參戰人數增加,戰鬥逐漸演變成集團戰 圖截取自大坂之陣屏風圖 |
進行集團戰的足輕 圖截取自電影《BALLAD~無名戀歌~》 |
進行集團戰的足輕 |
進行集團戰的足輕 |
但是農村出來的雜兵們出來畢竟是求生存,自然也不可能免費替武士領主們「做功德」,來場「仗我打!人我死!城我攻」,然後被武士們表示「我全都要」的情況,估計如果當時有武士及領主們表示要「足輕」做功德的話,足輕的心聲大概是「我不跟你談錢!難道跟你談心啊!」
因此對於武士領主與足輕來說,打仗本身就是個Give&Take的利益交換,足輕以替武士打仗的服務做為交換,那麼武士能夠給足輕甚麼呢?
相信不少人第一直覺可能是給與薪酬,當個職業軍人吧,又或者是提拔足輕為武士。
然而藤吉郎者總歸是少數,且在當時,農民與武士的界線並非像江戶時代推行身分統制令後般明確,不少富農其實也奉公於武家,成為地侍等半農半侍的存在,而下級武士在戰國時代務農更是司空見慣,即使是身分統制令實施後的江戶時代,農民及下級武士的界線也仍有模糊空間,不少下級武士仍過者閒時農耕的農家生活。
而更重要的是,當整個社會都處於饑饉、戰亂的時候,難道武士就有足夠的餘財供給足輕嗎?這恐怕也未必,因此在戰國時代,特別是戰國前期,不少戰國大名都允許足輕們在打勝仗後做兩件事情,而這兩件事情卻可能是我們在談及武田信玄、上杉謙信乃至織田信長等戰國英雄時,忽略的黑歷史。
而這個黑歷史即是「搶掠」及「奴隸狩」。
在室町時代後期乃至戰國時代的戰亂,雖然往往是領主們發起戰爭。
(當然,農民或是百姓乃至物流業者發動的一揆暴亂也不在少數。而有關一揆的問題,可參考站長作品
但是這並不代表武士有足夠的餘財可以雇傭足夠的雜兵來參與戰鬥,但是正所謂輸人不輸陣,尤其是當對方的武士雇傭大量不怕死,向瘋子般在戰場上見人就砍的足輕時,武士的武藝在高強,也有可能被亂拳打死老師傅。
因此沒有餘財的武士為了僱傭足輕,便會跟足輕們表示,雖然我現在沒有財富給你,但是財富其實就在你眼前。
而這正是戰國時代最血腥黑暗,但也最真實的一面。
一但兩軍勝負已分,勝方奪下敗方的城池亦或是城町及村落等,做為交換條件,武士往往便會默許底下的足輕等雜兵啟動他們的Show time!
在武士的允許下,足輕們什麼都搶,只要是能搬走的東西,足輕表示「我全都要!」因此上至刀劍、寶物,下至糧草、牲畜,乃至是梁柱、建材等,只要是足輕能夠搬走的東西都是足輕的目標,而在這搶掠的目標中,「人」更是個重要目標。
在戰爭中搶奪村庄糧食的雜兵 圖取自 大河劇 《風林火山》 |
包含在城池陷落時,守方的女性可能會遭到足輕等勝方的性方面的凌辱,更是無分男女,都有可能會被戰勝方的足輕搶掠成為俘虜,並被勝者待之為奴隸。
掠奪村莊並試圖以武力強行帶走弱小女眷的雜兵 圖取自 大河劇 《風林火山》 |
而這些成為奴隸的敗者,下場往往是淒慘的,女性往往會成為男人們的洩慾工具,不見天日直到死去,而不分男性及女性,不少人會被帶往市集當牲畜般販賣,亦或是在被蓄養為奴時,死於不當對待、飢餓或是疾病。
滿載而歸掠奪「人」與「物資」的雜兵 |
而這樣的黑歷史及奴隸人口販賣,在當時的日本可以說是到處盛行,我們常常提及的英雄「武田信玄」、「上杉謙信」等人其實都幹過或允許過部屬進行「奴隸狩」或是開設奴隸市場,而這些也往往是我們在討論戰國英雄的光彩的同時,不願面對的「黑歷史」。
《風林火山》中下令俘虜志賀城婦孺的武田家臣 小山田信有(田邊誠一 飾演) |
即使是在現在的日本,在大河劇中,講求主角千篇一律不能有汙點,要「愛與和平」的情況下,也自然不願意提及這類戰國英雄底下的汙點及黑歷史。
《風林火山》中真田幸隆(佐佐木藏之介飾演)向妻子提及志賀城戰俘遭人口販賣之事 |
在近十五年來的大河劇中,僅有2007年以山本勘助為男主角的《風林火山》中,在最一開始提及今川軍雜兵對甲斐國內的搶掠,以及志賀城之戰提及了武田信玄下令將城內不分男女全數淪為奴隸並開設奴隸市場,而成為少數提及了這個戰國時代真實但又不浪漫的黑歷史的大河劇。
《風林火山》中於甲斐開設奴隸市場販賣志賀城戰俘的武田家 |
這樣的搶掠及奴隸狩不只發生在戰國前期,即使是在戰國後期仍不斷的發生,在本文章中最一開頭所提及的佛洛伊斯紀錄的島津家在豐後攻略攻下當時被認為九州最富饒的豐後國時,進行搶掠並將敗者淪為奴隸進行人口販賣的黑歷史。
佛洛伊斯在島津家北上當時,人正好在九州,因此儘管佛洛伊斯的報告常常被他的上司評價「過度誇張」,但考量當時他的地緣因素以及傳教士的情蒐能力,相信這份佛洛伊斯對九州征伐時島津軍的暴行仍有一定的可信度。
另一方面,在島津軍北上之後,進行九州征伐的豐臣秀吉,或許也是在九州看到包含豐後在內的各地的人口販賣,乃至日本人遭賣到海外,因此也曾在九州征伐後下令禁止人口販賣,當中也特別提及了豐後的問題,因此若從日方的史料上,我們或許也能抽絲剝繭的發現,佛洛伊斯所提及的島津軍在豐後等地犯下的暴行並非空穴來風。
九州征伐後下令禁止人口販賣的 關白 豐臣秀吉 |
另一方面,遭到島津家大肆破壞及擄掠人口的豐後國,則面對了毀滅性的打擊,加上在九州征伐後曾經面臨大友氏改易等之政治混亂,至大友氏在文祿二年(1593年)遭改易後,根據接手的領主所進行的調查,豐後國內的農地的荒地率比率極高,而不少村落的人口更是因為戰亂等因素減少2-3成,而我們很難想像在島津家北上大舉破壞之前,豐後曾經在大友家的帶領之下,是九州其中一個欣欣向榮的分國。
《南蠻屏風》九州征伐前的豐後府內也如屏風般曾經欣欣向榮並有葡萄牙商人及傳教士於領內 |
但這邊還是需要補充的是,雖然前文提及了島津家在豐後犯下的暴行,然而這並不代表受害者的大友氏便潔白無瑕,事實上,這類暴行在當時各地各家都常常發生,很難一刀切說誰即使受害者或加害人,即使是曾經在九州征伐因島津家侵略而重創豐後的大友家,也曾在與敵對的筑前宗像氏的戰爭中在宗像郡掠奪人口。
既是被害人也是加害人的大友宗麟 |
而當時的奴隸也不只是在國內被販賣,不少人也被轉賣到國外為奴,而成為流浪異鄉,一生為奴的亞細亞的孤兒,他們可能被賣到明國,亦或是東南亞。而在這當中,包含來日的歐洲人如葡萄牙人在內,便也不少人與日本人口販子勾結,將日本人奴隸以低廉價格賣往國外。
不只是帶來貿易、火繩槍及天主教,同時也參與奴隸販賣的葡萄人為首的西方人 |
成為奴隸的受害者也不只於日本人,事實上,在當時戰亂的時代,不少流落日本的唐人(明國人)、朝鮮人也被販賣為奴,而在豐臣秀吉侵朝戰爭中,更俘虜了不少朝鮮人,據傳僅光是被帶到薩摩島津家領內的朝鮮人戰俘就高達三萬多人,而遑論西國及九州各領主所帶之朝鮮戰俘,人數恐是數以萬計。
也有些有技藝的人因為他的技藝而為戰國大名所用,成為其領內重要的產業或是工藝的先驅,比如現在世界聞名的佐賀縣「伊萬里燒」及「有田燒」等瓷器,其先驅便是被佐賀藩鍋島家所俘虜的朝鮮工匠所傳承下來的技藝。
被日軍俘擄的朝鮮戰俘所開創的舉世聞名的 伊萬里燒(瓷器) |
而這類被俘虜的工匠在直接參與朝鮮戰爭的西國武士的領內中並非少數,即使是在毛利家及日後的萩藩,也有類似案例的朝鮮俘虜靠者技藝落地生根,我們玩遊戲太閤立志傳V時,只要努力投資赤間關之町,便會出現的萩藩著名的「萩燒」(亦稱深川燒)的陶器,便是系出在朝鮮戰爭後半戰的慶長之役中遭到毛利軍俘虜的朝鮮工匠李勺光、李敬兄弟之門下。
朝鮮工匠(戰俘)李勺光、李敬兄弟所開創的「萩燒」(亦稱深川燒)的陶器 |
然而更多的沒有「特殊技藝」或是「民間專長」的朝鮮人在被日軍俘虜之後的下場卻是悲慘的,儘管豐臣秀吉主政後,曾經下令禁人口販賣,但是很顯然的這條禁令限制並不影響許多朝鮮人在戰爭中被日軍俘虜,更在之後被帶回九州並被轉賣為奴隸,當中更不少人被轉賣到他國,而長崎及平戶等日本對外貿易港口更是當時世界聞名的奴隸市集。
《南蠻屏風》描述戰國時代九州地區港口傳教士、葡萄牙貿易商等西方人齊聚的欣欣向榮。 然而在這之中,包含平戶及長崎等九州對外貿易港,也是舉世聞名的奴隸貿易港。 |
那麼回過頭來,在戰亂持續數百年的情況下,是否有大名或武士領主會規範底下的雜兵,禁止進行搶掠呢?
答案是當然也有,尤其是在戰國後期,案例越來越顯著,隨者戰爭的擴大及群雄勢力的出現,武家的領主們也陸續出現開始制定軍律,約束士兵軍紀禁止施暴的情況,同時寺社、村落或是市鎮(町)也可能與武將達成協議,在一定的條件或是納款下,換取武將的禁制令,要求武將底下的士兵禁止進入村內或是施暴。
比如在這當中目前所發現的最早的武將發出給市鎮(町)並約束底下士兵不得於市鎮內施暴胡作非為的禁制令的文書,便是天文十五年(1546年)9月,細川氏綱的家臣細川國慶發給京都「三條御藏町」(今京都市中京區御倉町),當中寫到軍隊不許對町民胡亂暴力相向以及禁止砍伐竹子及樹木。
細川國慶與町人約束禁止軍隊掠奪施暴的約定書 |
而在豐臣秀吉在天正十年(1582年)以織田信長家將身分率領織田軍遠征中國地區的毛利氏時,也明確約束士兵,途經友軍的宇喜多氏領地時,不得對當地進行施暴作亂,否則將會遭到軍法制裁。
豐臣秀吉寫給弟弟小一郎要求約束士兵在盟友宇喜多氏的領地備前國時維持軍記的書信 |
豐臣秀吉死後,德川家康與毛利輝元、石田三成等人決戰的關原之戰,德川家康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也嚴格要求軍紀,約束士兵不能隨意對友領或敵領進行施暴。
於關原之戰時避免士兵節外生枝而嚴格執行軍紀的 豐臣東軍領袖 德川家康 |
換言之隨者戰國時代走向末期,及群雄兼併使得強大勢力興起,越來越多的大名們開始約束底下的雜兵,而使得戰亂後的搶掠的情況減輕,然而即使如此,我們仍不能忘記這並非通案,即使是在戰國後期也仍有島津氏對豐後的暴行及人口販賣與侵朝戰爭時各個大名對朝鮮(特別是半島南部諸道)的人民所進行的暴行。
在豐臣家滅亡,大坂城淪陷之時,大坂城及城下也成了人間煉獄,做為最後一場代表戰國時代的大戰,在這場戰爭中的最後,也如同往昔的戰國時代的戰鬥般,勝方幕府方的雜兵們於大坂城下到處搶掠姦淫,而諷刺的是,就是在這「雜兵們的戰場」的起舞下,以搶掠及燒殺大坂為旋律的豐臣家滅亡喪鐘,終結了長達數百年的戰亂,奠定了江戶時代兩百多年的和平。
大坂之陣屏風圖中的雜兵搶掠 |
隨者戰亂的終結,雜兵們也失去了戰場上的活躍舞台,並回到了農村,而遏止了數百年來不斷在日本發生的因為戰亂而發生的搶掠、奴隸狩與人口販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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