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文章指出了中世日本(主要是室町時代)「一揆」(或稱「土一揆」)發生的中一個背景因素:「德政」。當然,如果說一揆全都因為想欠債不還,一筆勾銷的話,是不真確和不全面的。因為「一揆」本身就是中世日本社會裡的非權貴階級通過暴力等實質行動來表達和落實訴求。尤其是那時候的日本沒有完整的、官辦的司法系統,社會內無權無勢的中下階層為了達成各種目的及訴求(不管有理無理),「身體力行」就是最正常又快捷的方法。
蛇無頭而不行
這裡有幾點要留意的,第一,「一揆」這個稱呼並非僅是當權者或受害者作出的貶稱,而參與起事的人也會自己宣稱自己為「一揆」,所以,「一揆」一詞本身沒有褒貶的意味,是屬於中性詞。
其次,「一揆」的爆發並非一場純粹的「官迫民反」、「自發的民眾運動」。從史料中我們不難發現,絕大部分的「一揆」都有一些下級武士(「被官人」)參與其中,而且扮演著領頭、牽引的作用。這些武士既是兵也是盜,在沒有十分嚴格的社會階層分類下,這些「被官人」武士們夾在社會階層的中間,同樣受累於債務、飢餓,又藉著諸候家臣的特殊身分,並且借助民眾的不滿挑動起事,例如是在京都、奈良等富裕地區一帶居住的他們與一些被壓搾的小商人聯手,引領民眾襲擊倉窖、有錢人家後,自己也混水摸魚。
這種情況在當時其實是明明白白的公開事實,他們的老闆們(大名)很多時名為嚴打,實則默許,即使礙於壓力要嚴打,也不過敷衍了事,並沒有真心打擊。
到了戰國時代,最大的權威—幕府與朝廷都自身難保,飽受戰亂之苦的民眾,不單是村落鄉民,還有都市中的居民在兵荒馬亂的局勢下,都只能更依靠靠群體活動來互相保障以及求存。當時大小的一揆大多集中發生在京畿之地,為的就是爭奪集中在那裡的資源。而在鄉間,村落的民眾則為了爭奪山澤資源而糾結起事,引發群毆,甚至大規模械鬥。
這種情況一定要到各地區出現更強而有力的暴力裝置—「戰國大名」走出來介入,利用強大的暴力以及法規去阻止「一揆」的發生。因此,結果上很諷刺的是,「一揆」這種象徵著混亂、無法、民粹的社會運動到了戰國時代中期漸漸失去了活力,除了極個別的例子外,「一揆」大抵走進歷史。
一向一揆的迷思
最後還有一個問題要說明一下的是,大家十分熟悉的「一向一揆」。受到遊戲和一些坊間的書籍影響,不少人會將「一向一揆」跟日本著名的佛教淨土真宗教派本願寺扯在一起。
然而,這裡存在不少誤解。首先上述所及,「一揆」本身就是屬於社會中下階層的人為著大同小異的目的,用共通的方式聚集在一起起事。因此裡面集合了不少的人,武士、農民、商人、強盜等,當中就包括了被稱為一向眾徒的人,「一向眾」其實與淨土真宗是兩種不同的構成,也不算完全是佛教徒,因為他們摻和了不少雜亂的思想和神秘主義,只是在不少「一揆」中,他們與有份參與的真宗教徒一同行動,被後來的人以為兩者類同而已。即使我們常聽到的那群對抗織田信長、德川家康的「一向一揆」,他們也不盡是真宗教徒,裡面的參與者也是基於不同原因加入了反抗行列。
而更重要的,也是最大的誤解是「一向一揆」這個詞。事實上,當時的史料並沒有「一向一揆」這稱呼,本願寺本身也只稱呼他們號召的教徒為「門徒」,「一向一揆」這稱呼其實是江戶時代後的史家製造出來的概念,這裡面就包含了他們對「一揆」的偏見及誤解,這種誤解直至日本戰後才慢慢被改正。(順帶一提的是「石山」本願寺也是江戶時代創的詞)
另外,本願寺與這些一揆的關係也並非那麼牢固,畢竟當時各地信徒甚多,除了部分重點培植的教區外,很多地區的信徒行動是先起事後,再要求本願寺「埋單」或支援。所以,本願寺並非完全是一個反權力的組織,他們本身也是權力者。對抗信長的行動起因於政治因素,然後發展成大範圍的社會運動。
這種情況到了江戶幕府成立後,百姓一揆出現,變成一種為了請願求助而發生的民眾運動,少了武力衝突,也不再以破壞、賴帳為目的,中世的「一揆」也永遠成為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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