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史專欄: 好男人好重口？吉川元春被黑化的愛情故事

2021年12月29日星期三

好男人好重口？吉川元春被黑化的愛情故事

文責:站長

西國愛情故事-吉川元春與新庄局

一、廣為人知的「醜女」

提到吉川元春，不知道各位讀者會想到他什麼事跡呢？除了是著名的「毛利兩川」之一的重鎮，毛利家稱霸西國的重要助力，他本人也一生盡力貢獻，為毛利家和吉川家的安全和繁榮努力至死。除此以外，元春作為當時山陰山陽兩道聞名的猛將，不僅是當地諸家豪族，就連後來的豐臣秀吉也為他的死去而惋嘆。

不過，除此之外，恐怕元春能稱得上較為聞名，堪稱能夠留名後世的事跡，當數他娶了一名「醜女」為妻（熊谷氏，後來被尊稱為「新庄局」，「局」是高貴婦人的尊稱之一），而且終生始終如一，矢志不渝，沒有其他妻室，而且跟妻子生了四男二女。這在戰國時代，乃至古代中世的日本社會而言，也算得上十分罕有。

畢竟我們看其他一些反面例子，如愛妻不已，妒火旺盛的細川忠興，妻子生前不納側室，妻子死後廣播種子，「瘋狂做人」的島津家久(島津忠恆)，戰國時代始終與妻子如膠似漆，相敬如賓的好男人更加賣少見少了。

即便是這樣，古來至今依然有好事者抓住「醜女」之妻不放，認為這也可以說是元春「口味獨特」，讓這段美談蒙上一點陰影。元春是不是「重口味」，或者是不是「好男人」不是重點，這裡想談的是這種說法是怎樣形成的。對！換句話說我們要探討一下「元春之妻=醜女」之說從何而來，然後怎樣廣為人知，再去看看實情是什麼一回事。

口味「重口」、眼光「獨到」的吉川元春?

二、《陰德太平記》的目的

有看過1997年NHK大河劇《元就》的讀者應該對元春與熊谷信直之女（劇中的名字為「美美」）結婚，以及她「醜」名遠播的橋段仍有印象。

在大河劇《毛利元就》中，我們也看到松重豐飾演的吉川元春以精湛的演技在劇中咄咄逼人的大聲對父兄喊出我要想娶熊谷的女兒，甚至還因此跟上川隆也飾演的哥哥毛利隆元起了口舌之爭。

其實，這個說法最早是出自江戶時代中期（出版於正保二（1717）年）的著名文學長篇作品《陰德太平記》。這部總共八十一卷的巨作描寫了十六世紀（1507～1598年）西日本為中心的故事，成為後來江戶末期到明治時代重點參考的歷史資料。這部著作是由吉川藩的儒臣香川正矩、香川景繼（宣阿）父子合兩代的努力而成的。而大河劇《元就》的劇情發展基本上就是按照《陰德太平記》的相關部分展開的。

在著作《陰德太平記》前，香川正矩便已經撰寫過一部類本《陰德記》，但最終沒有面世，只呈獻給當時的主君吉川廣正（吉川廣家之子）。無論是《陰德記》，還是《陰德太平記》，著作的最大目的一樣是為了向世人歌頌和訴說吉川家和宗家毛利家的事跡和貢獻，配合當時盛行的儒家思想和典故加以包裝。用現在的話來說，《陰德太平記》就是一部「大外宣」之作。

因此，對於一些不利於毛利家和吉川家的歷史事件，《陰德太平記》都理所當然的隱瞞和曲筆，甚至歪曲、捏造歷史。

例如大內家的大寧寺之變前後，毛利家默許暗助陶晴賢起事的史實在書中就來了一個大顛倒，變成毛利家支援大內義隆抵抗陶晴賢。諸如此類的部分散見於書中各章節，自然使後世史家對《陰德太平記》的史料價值和可信性持負面的評價。

《陰德太平記》曲筆之下
將黑的講成白的而從參與陶晴賢討伐大內義隆政變硬是被說成大內忠臣的無垢男毛利元就
(圖取自大河劇《毛利元就》中村橋之助飾演)

當然，《陰德太平記》也並非完全憑空捏造的政治宣傳工具，除卻政治正確的部分，書中廣泛參考各種史料和書物，包括吉川家內部資料，也是不爭的事實。因此，《陰德太平記》的爭議性十分之大，利用起來甚為困難。

有趣的是，考慮到上述的問題，這次我們討論的「元春之妻=醜女」問題又出自這本《陰德太平記》，我們能否因此可以一笑置之呢？不過，有學者認為，既然是政治正確的作品，卻抹黑醜化主家的先祖，這也有點蹊蹺，不能排除這個說法在《陰德太平記》成書前便存在於吉川家內部，難以一下子予以否定。

三、「醜女說」的內容和問題

話雖如此，我們還是需要從《陰德太平記》的內容中加以分析「元春之妻=醜女」的來龍去脈。

首先，提到元春與新庄局結婚的事出自《陰德太平記》第十六卷，文中先是說元春之父毛利元就接到家臣兒玉就忠報告說，吉川家的家臣市川經好等人要求元就為元春安排婚事，早日成親。於是，元就再派兒玉就忠去找元春，問他想娶哪家的女兒。元春一開始卻說「我現在無意娶妻」，但隨即又說

「但如果是父親的命令的話，自當聽從」

然後跟就忠說

「我欲娶熊谷信直之女為妻」

忠實於《陰德太平記》說法的大河劇《毛利元就》中
向爸爸元就宣言我要娶熊谷家女兒的少年郎元春
(圖取自大河劇《毛利元就》松重豐飾演)

就忠聽後大表驚訝地說

「您的意願我自當向主公報告，但是我聽說熊谷信直之女是舉世無雙的惡女，如果她的容姿果真與傳聞相若，恐怕您到時候要後悔不已了」

這裡明顯看到新庄局被形容為「舉世無雙的惡女」，「容姿如傳聞」一句暗指她的容貌不好，達到有可能讓元春後悔莫及的程度。到這裡為止，似乎也沒法分辨真假，但若果我們看後面的展開的話，不難發現這一整章節的真正意圖。

西國愛情故事女主角美美(新庄局)(仁科扶紀飾演)

那麼，我們先接著看下去。

聽到兒玉就忠苦心相勸後，元春不以為然地微笑說

「如果我真的是那種在乎對方的容貌是否美麗，然後希望跟她相親的人，恐怕你也會為我感到羞恥」

忠實於《陰德太平記》說法的大河劇《毛利元就》中的吉川元春
(圖取自大河劇《毛利元就》松重豐飾演)

接著就開始了這章節最核心的部分，也就是作者借元春之口道出作者主張的大道理。

元春對就忠說

「作為統治一家一國之人，第一要謹慎的就是好色（注：這裡的好色是指貪圖美女）」。

忠實於《陰德太平記》說法的大河劇《毛利元就》中的吉川元春
(圖取自大河劇《毛利元就》松重豐飾演)

然後舉出賀量經典和例子來說明這個道理，如新田義貞因為眷戀後醍醐天皇賜予的勾當內侍，結果敗給了足利尊氏為故事，說明有姿色的紅顏不是好事。接著，元春說

「我聽說信直之女容姿不嬋妍（姣好），其容相黃頭黑面，與當年諸葛亮之妻黃氏有過之而無不及，形態之醜更勝登徒子之妻，但是人不可貌相，齊宣王之后（鍾無艷）就是好例子」

說完大道理後，元春也不忘從家族利益的角度說明緣由。

「信直之女形相醜陋，所以無人願娶，他作為父親，為此嘆息不已。如果我迎娶他女兒，忠直又勇猛的他一定為我的心志感動，日後將盡力拚命作戰」。

智將元春

後續的一連串引經據典地說明同樣的道理，在此便不多引用了。總之簡單來說，就是作者借元春之口說明慎防好女色的教訓和突顯元春的深謀遠慮。當然，按照這劇情發展，兒玉就忠聽到後，自然對元春佩服不已，而聽到就忠報告的毛利元就也為自己有這樣的兒子感到欣慰，而熊谷信直也當然按元春所想，對元春欣賞有嘉，後來屢創功勳。

本章節的最後，作者香川父子總括道：

元春繼承吉川家，其遠祖吉川經基世稱為「鬼吉川」的猛將，傳統相承，近則繼承親父元就明將之名器，實在難能可貴也。

以上我們簡單地解讀《陰德太平記》裡關於「元春之妻=醜女」的部分，不難發現的「醜女」與否，孰真孰假其實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上述提到的政治任務，作者不惜故意在元春妻子身上做文章，多角度地強調元春的能力和偉大。

因此，我們自然也沒必要，也沒有意義去固執於這個「醜女」說的真假程度。畢竟這既非他們著作的目的，而我們無法從更可信的史料裡找到證據去肯定和否定此說；同理，史家質疑香川父子不一定捏造和詆毀主家先人之說也似乎站不住腳。

因為吉川家本身似乎對這部分毫無顧忌，與其說他們默認這個「事實」，倒不如說他們也無從稽查，而且也無意去拒絕這個足以抬高、美化自家祖宗的美談於門外。

然而，如果硬要去指出要指正問題，那最重要的就是上面開頭說是吉川家臣提出讓元春娶婚的背景的部分了。目前來說，基本可以確定元春與新庄局大約不晚於天文十六年（1547）成婚，這是因為次年（1548）長子吉川元長便出生，這部分沒什麼疑點。

吉川元春與新庄局的愛的結晶吉川元長

而元春成為吉川家的正式當家要到三年後的天文十九年（1550），在這之間還沒完全成為吉川家的人，因此上述的吉川家臣要求娶妻的橋段在時間上是有點矛盾和不自然的。

而有趣的是，在娶妻故事後，緊接著描述元春繼承吉川家的故事，兩者發生時間相近，香川父子這樣的安排既可能是搞錯，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為他們想描繪元春怎樣「修身」「齊家」，然後協助父兄掌握吉川家，整個發展過程撇開史實來說，十分緊密有序，對於要塑造元春具備名將之器而言也十分合理。

另一個問題要留意的是，現在普遍的說法裡指「元春之妻=醜女」的「醜」是我們現代人理解的樣貌醜陋。但是，從「源頭」的內容來看，裡面所指的「醜」更加傾向於氣質形態方面的不足，而文中沒有絲毫正面提到熊谷氏的相貌，只是說「萬一」而已（當然，後述的《常山紀談》則有些許不同）。

四、後來的發展和新問題

隨著《陰德太平記》於十八世紀中葉問世，「元春之妻=醜女」說也慢慢地傳揚出去。十九世紀初出版的著名作品《常山紀談》（作者：湯淺常山）和受其影響甚深，在後世膾炙人口的《名將言行錄》（作者：岡谷繁實）均收錄了這段故事。雖然無法重組兩人，特別是湯淺常山怎樣接觸到《陰德太平記》，但《常山紀談》裡的相關一節（收錄在第一卷）無疑是直接抄引自《陰德太平記》的。

不過在比較之下，《常山紀談》的內容相對地簡短，沒有吉川家臣請求元就為元春娶妻的部分，也沒有元春引經據典說大道理的情節，除了更為強調元春早知熊谷氏之女其貌不揚外，主體上的要點與《陰德太平記》基本一致，可以說《常》的版本是《陰》的簡易精華版。

在《陰德太平記》《常山紀談》和《名將言行錄》的幫助下，「元春之妻=醜女」在幕末到明治時代以後便成為眾人所共知的故事，甚至寫進了明治時代的小學教科書和一連串的小說和人物故事書裡。到了二戰後，小說、劇集和遊戲的發酵下，這故事基本上已經穩如泰山，儼如事實。

當然，本文還沒有就此結束的打算，因為這裡還有一個小尾巴要給讀者分說一下。雖然我們不可能知道元春之妻新庄局是美是醜，但是請大家不要忘記元春終生唯此女為妻，別無妻妾，而且從後來一起諄諄教誨一眾兒女的行為來說，夫妻關係一直和睦恩愛，元春珍愛妻子的說法應是不用懷疑的。

一生只娶妳一人的吉川元春

既然無法肯定和否定元春之妻的相貌有沒有問題，我們不如換個角度來審視整個婚娶故事。這裡有一份十分有意思的史料，或許有助我們重塑整件事情的開端。以下先給大家看看內容：

有關他們的事，雖然為時已晚，但當我（毛利元就）派人去跟您（熊谷信直）溝通的時候，獲得您懇切回應，這實在求之不得。

就像我前幾次跟您說的一樣，少輔次郎（元春）這傢伙還很稚嫩，但這次他竟然跑到您的居館，直接向您提出請求，這實在太過份了！

我對此事毫不知情，他的行徑無法無天，現在已是眾人皆知，讓我顏面盡失了。

雖然事態已經到了這地步，但我很高興您深明大義，希望我們早日會面，詳情在信中就不多說了。

總之就如我此前跟您說過，我真心希望您從今以後多扶助元春，萬事待我倆見面時再細談。

上面是一封熊谷家收藏的書信，由毛利元就寫給熊谷信直的書信。雖然具體時間不詳，但從信中內容可以輕易看到這是一個父親給闖禍的兒子擦屁股的求情信。

熊谷信直(大河劇《毛利元就》綿引勝彦飾演)

值得注意的是，信中被提到的元春仍然被稱作少年時的通稱「少輔次郎」，顯示他當時仍是成年前後的年輕人。至於他闖禍犯錯，從信中可以看到就是所謂的「他們的事」和元春私自跑到熊谷信直家裡的失禮行為，這讓元就冷不及防，狼狽不堪。而且，從元就的說明來看，似乎雙方此前已經曾經溝通過幾次，不算是突發事故。

問題是「他們的事」是指什米，元春又因何事要跑去找信直呢？考慮到元就最後反過來希望信直扶持元春，以及兩家後來的姻親關係，我們可以大膽地推斷「他們」就是指元春和新庄局，元春跑去熊谷家，極有可能是元春要求迎娶信直之女。或許是前些日子毛利家數次提親而不得之下，元春鋌而走險，硬著頭皮去找未來丈人談判，或者訴說心意吧？